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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正,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清正轻轻摇头,“不,还有很多事要禀报夫人。夫人的心情……”
“清正,高台院是否拜托过你什么?”
“这……她确说过少君和丰臣氏拜托给在下云云。”
“此事不可掉以轻心!为何高台院只把你和少君留下,把其他人支走?定有机密事要说。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否让我也听听?”
清正脸上的笑容倏地逝去。他感觉到,淀夫人对他竟产生了怀疑。
“这……夫人这话问得古怪。只招呼我们,并非高台院夫人的意思,而是大御所下令,希望亲人间好生说说话。”
“嗯?为何单有高台院在呢?你怎生看此事?”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高台院夫人原本希望少君去高台寺。”
“去高台寺?”
“是。她曾托浅野幸长转达过此意。不过,我未答应。”
“呵,你拒绝了,为何?”
“这……因为颇有些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仍为宿敌,故我和京城所司代都认为此事麻烦。另外,去高台寺,就轻慢了大御所。恐怕还会有公卿评说,既然时日如此充裕,少君就当在京中一直待到新皇即位大典完毕。故我只能回绝高台院夫人,而在二条城见她。此中并无玄机。”
淀夫人一直盯着清正,此时突然垂下眼帘,血气涌上她的脸颊和额头,唇角也抽搐起来。清正这番无懈可击的回答,反而让淀夫人感到可疑,她道:“拒绝了浅野,高台院却许你同席,此行不虚啊。”
“正是。”清正是个虔诚的日莲教信徒,故必然据实以告。但他又同执己见,这种固执和本阿弥光悦相似,有时会激怒于人。石田三成与他一生不合,怕也是因为他这个脾气。
“夫人,您是否对清正的做法不满?”
“无人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这次……”清正脸上一片潮红,从怀中掏出一把遍布五三桐金纹的短刀,“我已认定,此次和少君一起上洛,是在下今生最后一次尽忠,故把贱岳合战之时太阁所赐短刀藏在了怀中。”把短刀置于膝前,清正傲然捋起胡子来。
“为带它去?”
“在下已打算好了,万一大御所有灭了丰臣氏的心思,我便用此刀与他拼命!”
“……”
“清正绝无半丝强表忠义的意思。连这把胡须,都是为了掩盖衰老、彰显丰臣氏威风的玩意儿。唉,我怕斗不过根深蒂固的病患了,故把此行看作是最后一次……然而,我看到的大御所,不愧是太阁托付天下的有德之人,并非那种视丰臣氏为敌的小肚鸡肠之辈。他摸透了高台院夫人的心思,为少君的未来苦心打算。夫人,清正此后便要回故乡静养。请容进言!若说有能消灭丰臣氏的,非德川,而是来自丰臣氏内部。这便是清正最后之言,希望夫人能牢牢记在心里。”
清正话已说得甚是过分了。淀夫人心情好时,必然会接纳他的诚心。然而,今日的淀夫人郁郁不乐。清正说得愈有道理,她愈觉得高台院和他有阴谋。
“清正,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辛苦了。”
“辛苦了?”清正呆呆看着淀夫人。
“怎的了,加藤大人?”淀夫人毫不相让,“你说把太阁遗下的短刀揣在怀中以防万一,还有什么,请尽管说。”
清正默然垂首,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泪珠啪嗒啪嗒落到膝上。他认为,淀夫人必是对他在筑名古屋时那般出力气心怀不满,却未想到此乃淀夫人对高台院夫人的嫉妒。若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不会说什么高台院的心愿,住淀夫人伤口上撒盐了。
“夫人,在下失礼了。见谅。”
“……”
“我……其实认为,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一时有些乱了方寸。”
“你是说,大坂城很快就要破了?”
“清正死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呵呵!好了,不论如何,这次让你受累了。你要回老家,就好生休养吧。”
“在下告退了。
刚进房间时,清正还希望能饮一杯离别酒,谈谈今后的事,没想到竟不欢而散。
其实,淀夫人心中何尝好受。她亦清楚,清正本是个直言君子,然而她还是由着性子为难清正。
清正脸上泪痕未干,把寄托了秀吉哀思的短刀收回怀中,静静施了一礼,离去,淀夫人却感到一阵奇怪的悲伤和寂寞涌上心头:难道他真的病入膏肓了?“最后一次……”清正的这句话背后,肯定蕴藏着什么……
清正离去后,带他过来的正荣尼似也颇觉意外,立刻诚惶诚恐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淀夫人,她静静听了片刻屋檐上的雨声,心中突然生起奇异之感。
淀夫人知自己有时控制不住感情。即便如此,她偏偏喜欢游戏于狂风大浪之间。太阁生前,她便有所自知,那个时候,对于毫无刺激、乏味沉闷的生活的厌倦,已经让她隐约察觉,自己天性如此。
家康真心为她和秀赖打算,清正和高台院则合谋把她从大坂城赶出去……这些都让她兴奋不已。她自言自语着,把扶几挪到面前,静静待了片刻,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家康为何冷落有乐斋和治长,而让高台院和秀赖单独见面?当时的清正和家康,都是那二人谈话的见证人,为何清正说出“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云云?此外,高台院外甥浅野幸长为何故意羞辱大野治长?
胡思乱想常常让人陷于不幸。淀夫人倚着扶几,双手托腮,冥思苦想,身上渐渐冒出汗来,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血肉中的热融化了理智,黏糊糊的,仿佛要渗出皮肤。淀夫人顿感不快,全身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似看见一条黑蛇从院中石头下的洞穴里探出头来。
“哼!”淀夫人站起身,“我该去见见家康!”
理由甚多——送义直和赖宣回去,去查视方广寺大佛殿修缮情况,拜谒寺院、神社……“对,我要亲眼看看,谁也不用问了!”淀夫人小声嘟哝着,迅速摇了摇铃铛。
此时,奉淀夫人之召而来的织田有乐斋和片桐且元,正穿过走廊急急朝淀夫入住处赶来。
庆祝少君平安归来的酒席,让二人的脸一片潮红,一名侍女引着二人进入夫人室内。
“来了来了。”有乐的样子很滑稽,抢在侍女之前和淀丈人招呼,“市正啊,咱们在这儿还能再喝上一杯,真是高兴啊!”
说着,他抬头看看淀夫人,“哦,奇怪,夫人脸色不善啊!”
淀夫人立刻回道:“您又想说我病了,是吗?”
“不不,”有乐装糊涂,“您有些发热?”
“不劳您费心。你们听着,我要进京。”
“您……进京?”片桐且元吃了一惊,“夫人要去看皇宫的盛典?”
“不。我要见大御所。”
“见大御所?那是为何?若有事,我们去就……”
不待市正说完,淀夫人大声喝住了他:“你们在二条城虽被宴请,但未和少君与高台院同席,是吗?”
“是。不过,其中有缘故。”有乐呆呆看着淀夫人。
“那么高台院和肥后守说了什么,你们就不知了?”
市正暗暗看了一眼有乐。有乐嘿嘿笑了两声,“夫人是要斥责我们?我们不在场,自然未听到。不如说些没法不听的事吧!”
“舅父大人!请您少说几句废话!您都多大年纪了?”
“失礼。不过,这和年纪有何关系?”
“假如……”话一开口,淀夫人又猛然收住。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坏事,虽然这般想着,她抬高的嗓门却压不住了,“假如高台院和清正先商量好了,趁你们不备胁迫了少君,那如何是好?”
有乐捧腹笑道:“市正,这话有些失礼。高台院和肥后守胁迫少君……”他神色一变:“夫人,请注意您的话。高台院乃少君母亲,肥后守乃当今对少君最忠心之人!”
片桐且元赶紧打圆场:“若是忱虑此事,夫人大可不必。方才在少君面前说起清正,众人都感动得泪下。”
“这么说,你们也看到太阁赐与他的短刀了?”淀夫人撇撇嘴,“那把短刀看来不过尔尔!”
“不,在船上时,少君就看到那把短刀了,当时他突然激切地抓住了清正的手。清正和高台院合谋胁迫少君这种事怎会发生?夫人问问少君便知。当时大御所甚是高兴,高台院和少君都好久未那般开心……”
有乐抬手打断了且元:“且等,市正,我想听听夫人为何要进京,这才是关键啊!”言罢,他又故意谦逊地朝向淀夫人:“方才您说是为了见大御所,才要进京城一趟?”
“晤,我这么说过。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市正,我们说的话不可信啊。我想再仔细问问夫人:您为何觉得不安,要去京城?”
淀夫人一时语塞。她心中非常明白,撇下一干老臣,亲自进京,这种事有违先例。
“那……你们是不许?”
“不敢。只是不明您为何不安。你说呢,市正?”有乐此时似认为,必须以舅父的身份责备淀夫人的任性。
“对,请夫人明示!”且元恭谨地垂下头,尽量不激怒淀夫人。
淀夫人益发辞穷。有乐的刚,且元的柔,似可合二为一,给她嘴里塞了一团烂泥。
“呵呵!”有乐笑起来,乃挑衅似的冷笑,“夫人,我们喜欢万里晴空,望够避开风雨啊。”
“……”
“您要是觉得,那样的人生太无聊,您就随意为之吧,我不会阻止。您就去京城吧!不过,我可不认为您能平平安安回来。在大坂城,有鲁莽之人正欲把前来答礼的义直和赖宣扣下。真那样,恐怕您也会变成人质喽。”
有乐的毒舌常常能把人噎死。不过对于这位他内心疼爱非常的外甥女,这种辛辣往往有效,虽然偶尔毫无用处——并非他的话不机敏,而是她一开始就听不进去,她太任性。
淀夫人眼里燃烧着火焰。
“哟,眼神变成这样了。看上去刚刚冬眠了一阵子的臭脾气,很快就要爬出洞穴来了。毕竟是春天了啊,也好。”
“也好?”淀夫人立刻道,“你是说我回不来了也好?”
“是啊,人一生下来就带着‘业’,克服不了!”
“舅父大人!”
“何事?”
“你不问我缘故,就认为我去京城不好?”
“唔,您让我少管闲事。我不记得您问过我的意思。”
“那我现在问您:我能去京城……”
淀夫人话犹未完,有乐便大喝一声:“不可!”
淀夫人肩头猛地一震,闭上了嘴。
“少君此次为何上洛?因为大御所不同寻常的苦心,将军夫人、常高院、松丸夫人,无不为此次会面操碎了心,夫人您全忘了?”
“……”
“另,肥后守等忠贞之士为防意外,作了种种安排。少君平安归来的大喜日子,为何只有您疑心重重?有乐和市正不希望如此。您若还是不能冷静,心里还有不安,自然会闹着进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该和一干老臣商议商议吧?少君已长大成人,日后会成为朝廷重臣,您认为不用得少君允许,就能自行决定外出?您还要我少管闲事!”
大坂城内,敢说出这种话的,除了织田有乐斋,别无他人。然而,他那严厉批评中,流露出的仍是无比的关切。淀夫人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