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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顿时幽静得幽谷一般。
“把官仆使女退回去,给每人带些金钱,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静得出奇,见荆梅咬着嘴唇不说话,便又道,“还是早走的好,刚入冬,我撑持得住。”
“不!”荆梅摇头,“我就不信,他还当真不让你过一个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临头,还是你看不开了。”
荆梅大袖在脸上一抹,气恨恨笑了:“也好!阴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这石板府邸逍遥自在!走,该吃药了。”便扶住白起进了寝室。
那一夜,两人都没有合眼,几件该安置的事说完,两人便没有了话说。白起只对着那半人高的铜灯发愣,荆梅却只怔怔地看着白起,听着更鼓一点点打去,偌大寝室竟是入定一般。白起素来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说。荆梅则是深知白起此时之痛楚,反倒是不知道该说甚好了。二十多年来,她与白起实际相处的岁月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如此长夜对坐,更是绝无仅有。
说起来,荆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当游历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却不能忘怀少年时光与白起共同酿成的一片深情,终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经年不在咸阳,荆梅曾经最想要的,便是生几个孩子,使这深阔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便是没有,荆梅便沮丧起来。可白起却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着荆梅难得地呵呵笑着:“没儿没女全在我。斩首太多,杀气太重,上天能让你有儿女了?”荆梅顿时生气:“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个来由?你只说,这木榻你睡热乎过没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来不苟言笑军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对荆梅永远没有脾气。荆梅尚在兀自生气,白起却已经呼呼大睡了。看着白起一脸的疲惫,荆梅还能说甚了?久而久之,荆梅也习惯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时,总是时不时召她进宫说话消遣。那说话,便是让荆梅给她讲说天下诸子的学问主张,还跟着她学墨家剑术。那消遣,便是帮着宣太后看各郡县报来的公文,看完便要评点,宣太后总是听得极为上心,也时不时与她折辩一番。有一次消遣完毕,宣太后笑道:“荆梅啊,这太子师叫做太傅,这太后师却是个甚名号了?太后太傅么?”荆梅咯咯笑着直是摇头:“没听说过也。”“你只说,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来的?”宣太后却是一副认真。荆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从来不入仕的了。”从那以后,荆梅便总是找出许多托词,很少到宫中去了。后来,宣太后死了,再后来魏冄也被罢黜了,咸阳便没有荆梅可以走动的地方了。有几次白起在战场久久不归,她便到南山深处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便是一年多。后来,但凡白起大战,她便到南山与师兄弟们一起游历天下倡行大义,竟是重新过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长平大战将近尾声,她才结束了这段连续四年的游历。
虽然相聚时日断断续续,荆梅却是深知白起。依着墨家学说,荆梅便当不赞同白起如此无休止地征战,更不该在白起长平杀降之后不闻不问。可荆梅却实在是既没有反对过白起打仗,也没有责问他何能杀降?荆梅是在从楚国归来的路上听到杀降消息的,同行的师兄弟们愤激难忍,一片指斥,见她过来便都不说话了。荆梅却明明朗朗笑道:“杀降是秦王国策,白起做替罪羊罢了,瞒得谁个了?”有个弟子依旧愤愤不平:“无论如何,白起难辞其咎!”荆梅笑道:“只这无论如何,便不是墨家说辞,天下事没个大理么?”
虽则如此,荆梅却是从杀降之事开始,对秦昭王便另眼相看了。一个君王如此不敢担待,其心可知!她曾经再三提醒白起:从此对战事闭口,最上策便是托病退隐。谁知白起总是淡淡一笑:“儿戏。邦国兴亡,将士性命,为将者不说谁说?”竟是屡屡抗争,不给秦王一个台阶。依着荆梅,最后便上函谷关算了,住在行辕也是一样养病,那个大将还守不住函谷关了?可白起竟是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这最后一支大军,却是不敢奉命!”范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着来的,为撇清自己,定然是绝不少说,如此能有好了?
但是,荆梅确实没有想到秦王来得如此之快,直是比任何奔袭偷袭都卒不及防!白起能受得了么?自从十五岁入军旅,白起在战事战场从来都是直言不讳,即或是仅仅以一个千夫长之身面对暴烈的秦武王,白起依然是铮铮硬骨亢声直谏,你要他明知荒谬决策而三缄其口,如何却能做到?范雎可以做到,白起便是不行。这便是白起——便是王命,也敢抗拒,只要他认定了自己没错!
如此抗命,白起便果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么?
蓦然之间雄鸡长鸣,白起终于说话了:“荆妹,你也熟知我那些大将,说说,谁能做上将军?”
“噫!你是在想此等事?”荆梅直是哭笑不得了。
“我还能想甚了?”
“也好,想想甚想甚。”荆梅摩挲着白起额头叹息一声,“白起呀,你是有将之能,无官之术啊。都甚时了,你纵建言,他却听么?”
“会听的。”白起两眼盯着横贯屋顶的大梁,“他只是恨我抗命而已,却不是要当真毁了秦国。”
“你要想便想,左右我也无法。”荆梅站了起来,“鸡都叫了,我去煎药。”
天渐渐亮了。这座雄阔的府邸依旧是那般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老仆在洒扫庭除,使女在擦拭收拾,白起在酣睡,荆梅在煎药。突然,清扫小校场的老仆惊讶地喊了起来:“夫人快来看!这是甚了?”荆梅匆匆来到布满各种兵器的大庭院一看,却见满院大青砖上都刻着种种古怪线画,条纹粗大清晰且纹路新鲜,分明是刀剑利器在昨夜所深刻。墨家原本有密行传统,荆梅对各种神秘印记也算谙熟,便一砖砖看去,转悠了半个时辰,却是没有一砖看得明白。看看日色上窗,荆梅唤起白起服药,便将庭院砖画的事说了。白起一听,撂下药碗便到了兵器庭院,挪着脚步挨砖看去,时而愤激时而喘息时而喃喃时而唏嘘,一个早晨看罢,跌坐在兵器架前竟是一动也不动了。
“甚个名堂?快说说我听。”荆梅倒是真着急了。
白起喘息一阵回过神来,才缓缓道:“这是秦军密画,我与大将们数十年揣摩出来的。战场之上,各部万一失散,便可在所过处留下种种密画,约定聚集去向。千长以上之将,都要精熟这套密画。”
“了不得也!”荆梅不禁便是一声惊叹。要论密事密行,天下无出墨家之右。当年老墨子归总密事准则,留下了一句话:密号不适军行。也就是说,各种秘密联络之法,只适宜于少数人行动使用,而不适宜大军。自古大军,除旗号金鼓书简口令之密外,便没有任何稳定常行的秘密联络方式。根本原因,便在于大军人众,将士品格有差,但有降敌泄密,便是后患无穷。白起军中有次等密画三十余年,竟连荆梅这个上将军夫人墨家密行弟子也不知晓,当真天下大奇也!然则,荆梅此刻却顾不得去想这些,只急迫一问:“他们说甚了?要拥你反秦么?”
“甚话!”白起一瞪眼,便是沉重地一声叹息,“天意也!秦军如此劫难,为将者何堪?”白起从兵器架抽出一支长矛指点着,“你看,东北角那几砖,是说王陵军阵亡五校的经过:中了埋伏,让乐乘在武安截杀了。西北那几砖,是说王龁军溃败经过:赵军突有一支边军铁骑杀出,李字旗号,冲跨了秦军阵形,又遇背后魏楚军夹击。中间与下边这几砖,是说郑安平叛军降敌之经过:郑安平错选路径,从河内安阳入赵,陷入大军围困,先自弃军投降了;两万余铁骑拒不降赵,凭借山谷激战三日,几乎全部战死,只有三千余伤兵做了战俘……”
“哪,这几砖呢?”
“那是几员大将的单画,都是心念昔日军威,说要全军将士上书秦王。”
“为你开脱,请你领军,可是?”
“还能有甚了?”
荆梅心头猛然一沉,抓住白起胳膊低声急促道:“不能!上书只能适得其反!”
“怕甚?将士上书,只有好处。”
“瓜实也!有甚好处了?”
“将士上书为我开脱,便必然赞同我目下避战之主张。三军将士皆不主战,秦王自会大有顾忌,如此便可保得秦国无亡国之险。”
“这便是你说的好处?哪你呢?也不为自己想想!”
“荆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无憾,何须拘泥如何死法?”
荆梅默然了。这便是白起,只要认定自己谋划无错,便只想如何实施这种谋划,而从来不去想自己在实施中的安危。战场如斯,庙堂如斯,永远地无可更改,任何人无可奈何!夫君若此,为妻者夫复何言?
旬日之间,三军上书便到了咸阳宫。这是一幅长达三丈的白布大血书,秦军千夫长以上所有将领的鲜血都赫然凝固在每个名字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血书本身却只有二十四个大字——白起无罪,白起大功,战不当战,三败溃军,复我大将,固我河山!
当这幅黑紫暗红的大布长卷在正殿拉开时,所有大臣都骤然变色了。司马梗不说话,范雎不说话,秦昭王也不说话。默然良久,秦昭王对长史一招手:“下诏三军:战不当战,本王之失也。三军将士,忠心可嘉,人各晋爵一级!”转身又对司马梗道,“国尉立赴函谷关,撤回大军于关外构筑营垒,全力防守六国联军!”又踱步到范雎面前,“丞相坐镇国事,兼领总筹函谷关大军粮草辎重事。丞相以为如何啊?”
“老臣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范雎几乎是应声而答。
没过几日,函谷关便传来急报:信陵君春申君四十万大军猛攻,激战三日,函谷关外营垒失陷,司马梗率十万大军撤回函谷关防守!与此同时,又有司马梗密报传来:三军将士依然呼吁武安君复位领军,请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谋竟日,亲自拟就一道诏书,立即派老内侍带五百甲士下诏武安君府。
五个百人队隆隆涌进大庭院时,布衣散发的白起竟罕见的笑了:“老总管,你便宣了。”老内侍颤巍巍展开竹简,尖锐的声音在风中抖动着:“大秦王特诏:国运不系于一将之身,大秦国安如泰山。着老卒白起,当即出咸阳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误。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起接过诏书,对着老内侍便是一拱:“请老总管转禀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换将!司马梗无战阵之能,只堪粮草军务;蒙骜稳健缜密,可为上将军保得不败。记住了?”老内侍抹着泪水频频点头,白起转身便走,又突然回头,“对了,半个时辰后,老夫便出咸阳。”
站在廊下的荆梅已经转身进去收拾了。白起跟进来笑道:“甚都不要,只将老师当年赠我的兵书带着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个传人呢。”荆梅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只是出出进进与总管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阵,便径自去了前厅,对一个老仆叮嘱道:“对夫人说,我先出城,在十里杜邮亭等她。”
午后时分,一辆带篷牛车咣当咣当地出了巍峨的咸阳西门,车后跟着一小队步卒甲士。天色阴得越来越重,寒冷的北风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