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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遣退众将,回入帐中,合眼稍作休息,以备今夜的行动。他躺在床上,耳听得帐外风吹雨打,当真是秋风秋雨愁杀人!他辗转难眠,起来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夹着雨点扑在面上,似是凉快,又似是冰寒。放眼看去,只见天地之间直如挂起一张雨幕,到处湿漉漉的,教人好不难受。远处寒灯点点,透过冷雨送进光来,朦朦胧胧的似是隔着一层泪花,好生凄清!他眼望雨丝飘断,蓦地想起今夜不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应是人月两圆之际吗?但此时天上是雨云蔽天,不见圆月;地上是战火频仍,人就更难圆了。这么一想,心底更添了几分烦忧,眼前仿佛浮现起长孙无垢瘦削苍白的面庞,耳边仿佛响起她低低吟哦之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又想起她向自己说这首诗的来龙去脉:”这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临终时写的绝命诗。这孝庄帝为臣下尔朱兆所执,绞死在三级寺中。他临死前向佛祖礼拜,发愿生生世世都不愿再做皇帝。此诗便是他作来以明心志的。“
他可不知道长孙无垢当时故意跟他念这诗是为了打消他要做天下之主的雄心;此刻想起,只是感慨:“这孝庄帝大发弘愿,只为了不做皇帝;我孜孜以求,却只想做皇帝!何以这世上万事总是阴差阳错,不想为帝的偏偏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承继帝位,逃也逃不掉;想做皇帝的却偏偏错生为次子,虽在帝室之家也与帝位无缘?不求者反得之,求之者反不得,难道这就叫做‘天意弄人’,又或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虽位望尊崇、文才武略,难道也跳不出这天道循环、人世悲欢?”
正在这自悲自怜、唏嘘不已之际,忽听外面“当当当”的三声,不知不觉间已是时交三更。他猛一起立,用力甩了甩头,似是要将这不快的念头甩出脑外去,心中暗暗鼓励自己:“今次不论是成是败,总得拼死一搏!天意弄人也好,事在人为也罢!既已走上了这不归路,就当一往无前,纵死不悔!”于是结束停当,悄悄的出了帐幕,向突厥营中摸去。
他辨明突利的旗号,远远已看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格外大的帐幕,自然便是突利的中军大帐了。他隐身在树丛之间,从身边的布包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突厥士兵的服饰,脱下身上的黑衣换了,瞬时已扮作一个突厥小兵,从从容容的从树后出来,大摇大摆的便往中军帐走去。
在帐前守卫的突厥兵用突厥话喝问:“你是谁?”
李世民久居太原,那里汉人和突厥人交往频繁,他早已学得一口流利之极、足以乱真的突厥话,当下也以突厥话答道:“我是探子,有紧急军情要向突利可汗报告。”
那守卫点了点头,让到一边,掀起幕帘道:“你快进去吧!大汗已等了你很久了。”
李世民闪身进了帐中,只见突利正埋头看着什么。他似已听到李世民与那守卫的对答,头也不抬的便问:“唐军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李世民双手抱在胸前,斜倚着一根支撑着帐幕的铁杆,改回汉语,道:“你想知道唐军的消息,问我确是再好不过的了!”
突利大惊抬头,烛光下认出他的面目,便要失声叫出来。李世民一个箭步抢上前,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叉着他的颈,低声道:“你想我若要杀你,容不容易?”说着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突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道:“大哥莫要疑忌,我绝无加害大哥之心!”
李世民一笑,放开了他,在他对面坐下。
突利定一定神,心想:“刚才大哥要杀我真是轻而易举!幸好他顾念兄弟之情,不忍下手。”他可没想到李世民要杀他固是容易,但杀他之后惊动了突厥兵将,要脱身逃命可就难比登天了!当下他只是满怀感激,道:“今天大哥在阵前说起兄弟之情,非是小弟忘情绝义,实是当时颉利在场,小弟有很多话都不便出口。大哥若因此而怨怪小弟,要取我性命,可就冤杀我了!”
李世民佯装一皱眉,道:“兄弟做这小可汗都有六、七年了吧?怎地到了今天还要如此忌畏这颉利?”
突利一听,登时热血上涌、怒容满面,道:“颉利处处提防我、排挤我,我这小可汗实在是当得有名无实!突厥里什么事都是那颉利说了算,哪容我插口片言只语?象今次南征,他一意孤行要来打你们,我说什么都是白搭!本来我不愿跟他来的,但想到我若留在漠北,颉利就全无制肘了,对大哥反倒不利呢!”
李世民站起一揖,道:“原来兄弟如此为我打算!我刚才真是错怪兄弟了。”
突利忙还礼道:“你我兄弟之间,还说这话干什么?只恨我奈何不了颉利半分,否则岂容他欺侮你们。”
李世民道:“兄弟何不培植自己的亲将部兵,却将指挥大权都交给颉利,以致自己成了空头可汗,有名无实呢?”
突利叹道:“我何曾不想?你看我这里的兵将,便都是这六、七年里才一点点辛辛苦苦积聚起来的。若没有这些人,颉利早一脚将我踢出突厥,连那有名无实的‘小可汗’之名也收回去了!但一来时日有限,二来我若过分扩张,必招颉利之忌,只怕不及有力自保,先已给他铲除了。”
李世民起来在帐中转了两个圈,心想:“今日的情势,乃是我的身家性命都在突利的手上。但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一点!反而得让他以为他的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才行!”于是抬头道:“兄弟,我若保你五年之内登上突厥大可汗之位,却又如何?”
突利狂喜之下跳了起来,道:“真……真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突利稍稍从最初的喜不自胜中镇静下来,摇摇头道:“这不可能的!颉利如此势大,我的亲部跟他相比,差了老大一截。唉,不行的!”
李世民走近他身前,道:“只要你我兄弟和衷共济,便万事都成!”
突利苦笑道:“我知道大哥在大唐国中位高名重,说出话来没有人不听的;但这是突厥里的事……,唉,总之是不易办的。”
“你先听听我的法子,再来说成不成。”
“大哥的法子是……”
李世民又坐下来,双手合抱,放在案上,道:“你们突厥大军来打我们,父皇多半都会派我来抵御。若你每次都率领手下亲部按兵不动;颉利虽强,少了你还是不敢跟我们斗的。到时你提议与我军讲和,只要是我做统兵元帅,一定接受和议!这一来,你我兄弟就不必自相残杀了,岂不是好?我让父皇馈赠金银美女给你们,以安抚颉利,他没有不肯议和之理。到时我故意多给你金银美女,给颉利的就少些,让颉利的部将都羡慕你这边的人战利品多。长此以往,颉利的部将便会纷纷来投靠你,那就轮到颉利成了光棍可汗。他见你日渐势雄力大,还怎敢欺压你?假以五年之功,一定能扭转你与他的强弱之势,大可汗之位自然就非你莫属了!”
突利睁大眼睛,呆了半晌,忽叫道:“大哥!你真肯如此为我牺牲,宁可不要战功,也助我夺得大位?”
李世民一手按在他手上,道:“只要能助你夺得大位,大唐和突厥就成了兄弟之邦,仗也可以少打几场,我能得到的好处岂不比区区一点战功要多得多?”
突利热泪盈眶,只觉李世民为他真是倾尽全心、至公无私!他道:“大哥如此待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大哥放心好了,这次颉利若要向你军进攻,我一定抽走我的兵马,不跟他一起为难大哥。我定然劝他跟你们议和,免却这刀兵之灾!”
李世民点头道:“兄弟深明大义,大唐突厥两军士卒都因你的善心而受惠!”
突利道:“这全是大哥为我着想!我自知区区绵力、不足称道;大哥有通天彻地之能,原也用不着小弟。但小弟只求报恩,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大哥开了口,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竭尽全力,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不敢!不过……”他忽想起一事,“愚兄倒确实有一事要求兄弟相助!”
突利忙道:“大哥请说!”
“兄弟是知道吉儿之事的吧?”
突利登时满面羞赧,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这件事,兄弟一直瞒着大哥,真是……”
“不,”李世民忙打断他话头道,“这件事应是我多谢兄弟才是!若非兄弟冒烟突火救她出险地,又千里迢迢护送她到江都,今日我跟吉儿早是阴阳相隔了!兄弟的大恩大德,吉儿说起,从来都是感激不尽的。”
突利更是忸怩,嚅嚅的想说几句谦逊的话,却只张大了嘴傻乎乎的笑。
李世民又道:“兄弟对吉儿如此眷爱,实为吉儿之幸,我也……我也可以放心了!”
突利听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道:“大哥有什么不可以放心的?”
李世民眼中一阵黯然,道:“日后我若有何不测,盼兄弟能亲入中原,便如当年护送她从太原到江都一样,接她到突厥,替我一生守护她!”
突利大惊,道:“大哥何出此言?莫非大哥正面临什么杀身之祸?若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大哥务必不吝相告!”
李世民大急,暗叫:“糟糕,糟糕!我这可要露馅了!”忙道:“哪里有这样的事!只不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又有谁能今日预知明日事?再说,人谁不死……”
“可是大哥正值青春年少、未及而立……”“那又算得什么?”李世民脑中飞转,要寻一个藉口来搪塞他,“这世上英年早逝的人很多,稚子夭折的更不计其数。”
突利仍是不解,道:“大哥向来豁达开朗,怎么忽然会想到这‘死’字上去?”
“唉,只因我有两位亲人这两年间先后谢世,一人比我还年轻得多,未到双十年华;另一人也只长我一岁,却都撒手尘寰去了。我每每念及于此,都觉心惊,仿佛自己也常常在鬼门关前徘徊似的。”
“原来如此!”突利也觉怆然,“年纪青青就去了,确是可惜!却不知道是哪两位呢?”
“嗯,一个是我堂弟道玄,他前年跟刘黑闼打仗时在下博阵亡。他时常随我出征,学了我一上战场就不顾一切的样子,致有此祸。那时他才十九岁,这岂非是天意不测、人事难知?”
突利感喟的道:“战阵之上凶险每多,其实大哥为了吉儿着想,应该少些涉险才是。”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道:“你我兄弟,都是过惯了这种在刀尖上翻爬打滚的日子,也该知道我们这种人是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庸碌一生、老死病塌!那种日子安乐倒是安乐,却非我所愿。”
突利低低的道:“是的!”不觉涌起一阵浮生若梦之感。“
李世民长长吁一口气,道:“那第二位,便是我姐姐平阳公主了。”
突利一惊,道:“怎么?她也去了?”
“兄弟也识得我姐姐吗?”
“我妹妹阿燕写信给我,谈起过她好几次的,说你姐姐跟她一般,也是女子之身却能征惯战、须眉不及。”
李世民蹙眉叹道:“只怕正是这样才害死了她啊!”
“莫非……她也是战死沙场?”
“那倒不然。若果真是战死沙场,或许就不必遗憾了!”
突利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