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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儿缓步入殿,只见燕儿一身胡装打扮,面朝窗外,背对着她。吉儿轻轻叫了一声:“燕儿!”
燕儿霍的转过身来。吉儿定神看她,见她相貌倒没怎么改变,但神色郁郁,颇有憔悴之态,一双眸子却比往日更是乌溜圆亮、如冰似刀。她想到燕儿这些日子来,以突厥人之身待在这深宫里,有如强敌环伺,又似羊入狼窝,不知该如何饱受煎熬,心下不觉歉疚无已,又迈上一步,柔声道:“燕儿!”
燕儿冷冷的道:“突厥亡了!”
吉儿不知说什么才好,怔怔的立在当地。
“突厥没再来招惹大唐,大唐却去招惹突厥,还将突厥也亡了!”说着一掌击在几案上,震得杯盏直响。
吉儿又叫一声“燕儿!”却始终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燕儿惨然道:“是我害了突厥!”
吉儿一惊,道:“你怎么这样说?”
“是我无意之中作了李世民的帮凶,离间了父汗和汗兄,才有今日之祸!”她沉痛的道。
“这怎么关你的事?颉利和突利一向都不和,就是没有你,李世民也会有法子利用这一点的。”
燕儿却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不住的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难道突厥就这样没了?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李世民杀尽我的族人?”
吉儿忙道:“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燕儿悲凉的道,“你知道什么?他恨突厥人!我知道的,他恨死突厥人!我亲眼见过他面上的怨恨之色,你见过吗?那神色可怕极了,可怕极了!”她举手悲怆的叫道,“我们完了,我们完了!报复临头了,突厥国亡了,突厥人也要灭绝了!”说着扑倒在案上,一动也不动。
吉儿上前扶着她双肩,道:“或者不会这样的。突厥人成千上万,岂可说要屠灭就屠灭?”
燕儿冷笑道:“他是天子,还是天可汗!他要做的事,从来可有办不到的吗?再说,突厥就算不灭族,当亡国奴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她在殿中又盘旋了几圈,忽走到吉儿面前,一手拉起她道:“跟我来!”便向殿外跑去。
吉儿身不由己的被她直拉出去,忙问:“到哪里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燕儿头也不回望她一下,毫不犹豫的穿廊过殿,来到一座殿堂的背面,从后门进去。入了殿中,仍是从后面的小门走进去,只见一座大屏风将大殿隔成前殿和后堂,屏门上挂着帘幕,看不到前殿是什么样子。后堂里站满了手持拂尘、痰盂、香炉、扇子之属的宫女太监。
燕儿和吉儿一进去,那些宫女太监都面现惊奇之色。一个太监头目模样的人迎上前来。燕儿低声吩咐他拿了两个榻来,放在屏风之后,和吉儿并排坐在上面。吉儿想开口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燕儿用严峻的目光制止着她。四周虽是站了这许多人,却个个屏息凝气,不作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更将她刚到唇边的话都压了回去。
过了一忽儿,只听屏风另一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有十几人先后走进前殿,但仍是没人说话。脚步声止后,静了一下,忽听得“嗵”的一声大响,地面也震得摇了几摇,十几人的声音一齐响起:“臣等叩见皇上!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吉儿大吃一惊__老天,李世民就在屏风那一面!她羞得要跳起来尖叫,燕儿早防她有此一着,一手按住她肩头,一手捂着她的嘴。吉儿还想挣扎,燕儿左臂如铁圈似的紧紧箍着她的双手和腰肢,嘴巴凑到她耳边,不发声的用喉音道:“不要吵!你一吵,马上便会惊动他,你再不想见他亦不可得了。”
吉儿又羞又气,想不到燕儿竟会对自己使这一招,恼恨之余又是叫悔不迭。早知燕儿会这般引她入彀,她便打死也不会踏足这殿堂一步!但此时此地,李世民就在外面,她真的要与燕儿争吵,他岂有不发现自己之理?只好压下心头怒气,恨恨的横了她一眼,却不再挣扎了。
只听李世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突厥一国,已为我军所灭。但突厥一族,仍存留于世,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可永绝外族之患,诸位不妨各抒己见。”
吉儿心中一动,转眼望向燕儿,见她脸色发白,双唇颤动不已,心下霎时一片雪亮:“原来她早知世民要在这儿与大臣商讨处置突厥的法子,便特意来这里听消息。”但仍有疑惑,“可是她怎么将我也拉了来呢?我决不让世民再见着我,便见着了我也不会与他说话!她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又能帮得上她什么忙?”
正想着,只听到外面李世民又道:“近日不少官员都向朕上书,建议应乘破灭突厥之势,将突厥人全部迁往黄河以南古兖州及豫州一带,拆散他们的部落,将他们零星地安置在各个州县之中,授以耕织之术,以汉人之法将其同化为农人,以使塞北大漠之内永成虚空之地。众卿家意下如何?”
吉儿感到燕儿猛地执着自己的手腕,抖个不住,显是心中惊恐之极,害怕李世民会采用这法子。
只听一人道:“臣中书侍郎颜师古以为,突厥蛮夷自上古以来就没有一个朝代能臣服他们,直到今日圣天子在位,才终于使之屈膝于我中土天朝。皇上最好是将他们安置在黄河河套以北,分别遴选各个酋长管治各自的部落,才是永绝后患之道。”
这颜师古一说完,吉儿感到燕儿的手微微放松了一点,似是她心中稍稍宽慰下来。
又听另一人道:“臣礼部侍郎李百药以为,突厥虽自成一国,但其实内里有许多部落,各有各的酋长作头领。如今我国应趁败灭突厥之机,将他们重新分拆为多个部落,任其各自推选首领,各酋长之间应是平起平坐、互不隶属。皇上即令慈悲为怀,不打算屠灭阿史那一族,也不能再让他们总领突厥各部,只许他们做阿史那一部的首领。突厥汗国既被分割,力量就会削弱,我国要控制他们,易如反掌。各部落之间势均力敌,也就难以互相吞并。他们各自为政、彼此独立,就不可能与我们相抗衡。以微臣愚见,何不在定襄设立都护府,专门管治突厥各部?这才是安定边境的长远之计。”
又一人道:“臣夏州都督窦静以为,蛮族本性,有如禽兽!严刑不能威吓之,仁义也无法感化之。他们今日虽是国破邦亡,心里一定还是感怀故土、无时或忘。皇上若将他们安置在中国的心腹之地,有百害而无一利。还不如趁他们破败之余,施之以恩典,封给他们酋长王侯的称号,将皇族的公主、郡主嫁给他们为妻,割其地而拆其部,使他们势单力薄,永为我国藩属,方可长保边塞安宁。”
吉儿心想:“这些人全都瞧不起突厥人是蛮夷之辈,一心只想拆散他们的部落,便是施以‘恩宠’,亦非真正安着什么好心,无怪乎燕儿会如此焦虑。”又看看燕儿,只见她上齿紧咬下唇,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心里不禁涌起怜悯之情,对她的气恼消了大半。
只听又一人道:“臣中书令温彦博以为,将突厥人强行迁往古兖州、豫州一带,乃不仁残忍之举,岂是圣人爱护子民之为?当初东汉之时,曾有将匈奴人安置在边塞以内的前例,请皇上依古人之法,让突厥人保有原来的部落从属之制,尊重他们固有的风俗习惯,由他们来开垦北方人烟稀少的土地,使之成为中国的屏藩,这才是上策啊!”
吉儿想:“这么多人中,只有此人真正关心爱护突厥人。”又转头看燕儿,只见她虽仍是泪眼莹然,面上却已浮出笑容。
忽听一人铿锵之声响起:“臣秘书监魏征以为,突厥世代侵扰边疆,是百姓的仇敌。今天幸而破亡,皇上只因感念他们投降归附,这才不忍心将之全部屠杀,但岂可再让他们留在中原的地方,而不逐回故土?蛮族都是人面兽心之辈,衰弱时屈服、强大时背叛,那就是他们的本性!如今投降的突厥人将近十万,几年之后,子孙繁衍,人口将加倍增长,一定会成为我国的心腹大患,到时就悔之已晚了。当年晋帝在位之时,各蛮族分散在中原各地,郭钦、江统都劝他将蛮族驱逐出塞外,以断乱源,晋帝却不肯接受。结果只短短二十年后,伊洛一带尽成蛮族巢穴,这就是前车之鉴了。”
吉儿不知道魏征说话向来语气激烈,只听得心中咚咚乱跳想:“他怎地这般痛恨突厥人?听说这魏征才学过人,何以对突厥的见识却如此鄙俗?”
只听温彦博扬声反驳道:“皇上明鉴!君民之间应该亲密如天盖地承、丝丝入扣。而今突厥走投无路,向我国归降,我们号称礼仪之邦、仁义之国,岂可弃之不顾?子曰:”有教无类!‘,突厥人也是人,皇上也应眷爱教化他们。如果今日将突厥人从绝境中救出来,授以自力更生之法、礼仪廉耻之道,数年之后,便也如汉人一样是中国的子民。再选取他们的酋长到京师担任侍卫禁军之职,如此恩威并重,才能令他们对皇上既惧威严、又感恩德,又哪会有什么后患呢?“
魏征冷笑道:“突厥人算是什么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突厥欺辱我们之时,又何曾当我们汉人是人?皇上今日对突厥心慈手软,他朝就要吞下五胡乱华的苦果!”
温彦博急道:“皇上……”话未说完,却已被李世民打断,道:“温爱卿稍安毋躁。此事朕还要细细思量,今天暂且到此为止吧。”
吉儿心中一沉,想:“糟了!李世民这分明是想采纳魏征的意见。”望向燕儿时,果见她也是双眼发直,满脸绝望之色,看来她也想到这一点了。
只听得外面衣衫相擦之声,似是众大臣起立躬身退出。那些宫女太监都涌了出去侍候。不消一刻钟,前殿后堂的人都散尽了,只余燕儿和吉儿还呆坐在那里。
过了不知多久,燕儿低低地吁了口气,松开了一直抓着吉儿的手。吉儿这才发觉燕儿手心满是冷汗,将自己的手腕也染得凉飒飒的。
燕儿掉头往回走,吉儿默默的跟在后面。回到寝殿,燕儿又是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的道:“我们真的完了!我们突厥真的完了!”
吉儿安慰她道:“刚才你也听到了,世民不至于屠尽你的族人,至少可保住性命吧?”
“那又怎么样?他要拆散我们的部落,故意令我们各部之间互相憎恨、仇杀。他不一刀杀了我们,却要我们自己自相残杀,慢慢的灭绝!”
吉儿默然了半晌,又道:“那温彦博说的话可挺好呢。或者世民会考虑考虑他的话吧?”
燕儿只是摇头:“你不明白。他向来十分宠信那魏征,只要是魏征说的话,便再怎么逆耳刺心,他都肯听。”
吉儿问:“那魏征是什么人?我以前在秦王府里只听说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这三人是世民的心腹,好象没听过有什么魏征的。”
“那时魏征还是李建成的心腹,你当然不知。”
吉儿一惊,道:“什么?那魏征岂不是他的敌人?”
“何止是敌人?我听说这魏征入东宫第一日就直言提议李建成明诛暗杀,铲除世民!”
吉儿更奇,道:“那世民如今怎么还对他这样言听计从?”
燕儿叹道:“这就是他厉害之处啊!只要对他有用,便再是怎么样的深仇宿敌,他都有本事摆弄得那人对他心悦诚服、死心塌地。当初东宫之中的僚属,除这魏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