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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吉!”他在心中咬牙切齿的想,“一直都是他在害我,死了还要夺去我的吉儿!我要……我要……”可是他要怎么样?当然是要报仇。但他怎么能报仇?李元吉已经死了,他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他再有刻骨铭心之恨,也不能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报复!
“但是!”他恨恨的想到,“李元吉虽然死了,他的齐王府还在!我要杀!我要杀尽他齐王府的满门良幼,杀尽他齐王府的上上下下!”
他这么一想,中心如沸的悲痛马上退减了大半,几欲呕血的烦闷之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杀戮的欲望却腾升而起,眼前只有一个字在闪动:“杀!杀!杀!”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在翻滚:“杀!杀!杀!”他似乎又回到当年以为吉儿死了的时候,全身心都沉浸在杀人的心念之中。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纵马在街上乱冲乱跑,根本没回到西宫去。他勒停坐骑,招手叫过在路边站岗的一个兵士:“马上去调一百人到齐王府外面集合!府里一个生口也不许给逃掉!”那士兵接令而去。他伸手摸到腰间的配剑,忽然失控地狂笑三声,辨明了方向,拔转马头向齐王府奔去。
齐王府内,李元吉的元配妻子杨蕊儿穿着素白的丧服,双手托腮,正凝望着天上那十五的圆月。
她已记不请自己这一生之中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托着腮、仰着头,在凝望着天上明月之中渡过。除了看月亮,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好象没有了!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还可以坐在父亲杨恭仁的腿上,偎依在他宽广的胸膛里的时候,她已是这么看那似乎遥不可及却其实比这世上很多人都要与她亲近得多的月亮。
父亲也是这么常常的仰首望月,多半还会长叹一声、泪落数滴。她便默默的将小脑袋靠在他怀中,耳朵贴在他的胸前,聆听着那不安的心跳,于是她就知道,父亲正在害怕!
是的,害怕!这世上充满了可怕的东西,不仅弱小无助的她整天都处于惊恐之中,连那有着坚强的双臂、可以一把就将她高高举起的父亲也在担惊受怕。
如果以为她年纪尚小,因此不可能知道父亲在怕什么,那就错了!她知道的!他在怕一个叫“皇上”的东西。他一直在怕,怕得要死!但她又知道父亲不是怕死,而是怕……父亲伸开双臂搂住她和姐姐,脸庞贴在她们的乌发上:“我怕的是你们活不下去啊!”
那“皇上”为什么可怕?因为他会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而且他杀了人后,还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多可怕!
然后,她渐渐的又知道,那“皇上”还是父亲的哥哥、她的伯父哩!她便迷惑不解了:“为什么哥哥想杀自己的弟弟、伯父要杀自己的侄女?”
“就因为我是他的弟弟,所以他才想杀我啊!”父亲苦笑着向眨巴着一双黑眼睛发问的她说。
“原来做哥哥的就是想杀自己的弟弟。”她小小的心灵这么下着结论,“幸好我没有哥哥,也不是弟弟。我只有姐姐,我只是妹妹,姐姐就不会想杀妹妹了。”
到她长大成人之后,她才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其实理由也很简单:她父亲太能干了,尤其在处理突厥事务上是一把好手,又怎能不惹得生性多疑的杨广__那个“皇上”兼哥哥大生猜忌之心呢?
父亲三天两头就会入宫见那“皇上”,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半天不敢起来,胆战心惊的听那“皇上”名为训斥、实为谩骂。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一关,便又挣回几天活命的日子。
那一天,父亲带着她姐妹俩入宫见驾,正逢那“皇上”为着突厥的一件事在大发雷霆,说谁也办不好这么一件小事,养着这许多酒囊饭袋干什么?
忽然那“皇上”眼珠一转,望着父亲,道:“恭仁!”
父亲忙叩头如捣蒜:“微臣在!”
“这件事你去办!你亲去突厥一趟,再办不好那就提头来见朕吧!”
父亲忙道:“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辱所命!”
“皇上”放眼一望,又道:“你后面的是谁?是你的两个女儿吗?”
父亲连声称是,拉着姐姐和她上前叩见圣驾。
“皇上”看见她,现出惊诧之色__何以如此,她后来才明白。忽道:“你去突厥,家里岂不是没有人照顾这两个女娃?这样吧,留她二人在朕宫中,朕会好好替你照料她们的。”
她看到父亲的脸色白了,双唇在颤动,她不知道父亲明白“皇上”这么说是要将她两姐妹扣为人质,以防父亲去了突厥办不成事会不惜叛隋以求一逞。她只知道父亲更害怕了,她也跟着害怕,只觉这巍峨森严的皇宫象是一只张开血盘大口的怪兽,正要将她吞入肚中去。她只盼父亲拒绝这“皇上”,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啊!父亲太怕他了,从来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哪敢拒绝?
她听到父亲结结巴巴的谢了恩,然后对着她们,象是要哭出来,但终于没敢流一滴泪,连半句疼爱的话也不能说,只讲了几句“要听从皇上”之类的话,便走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的远去,缩成一个点,最后再也看不见了。她想哭,但恐惧象魔爪一样攥紧她的喉咙,只能在心底祈求:“爹爹快些回来接我回家吧!”
她竟以为这只是一场暂别,挨过几个月就可以再见到父亲,再回去家里,再坐在他膝上仰首观月!错了,错了,她永远也想不到,她已陷身地狱,那不是可以轻易脱身之地啊!
过了几个月,父亲果然回来了。大功告成!他那平日只有忧愁恐惧的眼中闪起了少有的喜悦。“皇上”也确实将她两姐妹都带了出来,让她父女相见。然后,恶毒的判决降临了!
“朕很喜欢你这二女儿,想让她留在宫中陪伴朕。这大的你就领回去吧,蕊儿以后在宫里住好了。”
一瞬间,她看到父亲一副惨遭电击的样子,怔怔的跪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小小的她还不能完全明白,这话意味着她可能毕生都不能再见到父亲,再回家去!但她被父亲面上的神色骇怕了,忽然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皇上”龙颜震怒,一拍案道:“朕这样是恩宠你这女儿!你是不是要不知好歹?”
父亲深深的磕下头去:“微臣不敢!”却分明语带泣音。
“皇上”喝道:“带这女孩儿进去!”
便有不知宫女还是太监拉着她的手,几乎是在地上横拖着她向内走去。
她尖声大叫:“我要爹爹!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嘭”的下,她被扔进一个黑房里。她发狂似的大叫大喊大哭。但是没有人来理她,只有黑暗!黑暗!黑暗!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筋疲力尽之下沉沉睡去。
这一切恐怖得象个噩梦,但这才刚刚是个开始,更多的噩梦还在后头。她的一生仿佛就是一连串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没完一个又来。
她哭累了睡,醒过来了又哭,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她屈服了!她不再哭,只是躺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死亡。但死亡没有来临,门却开了。
她被带到一间破破落落的小殿里,见到那儿在她面前站了高高矮矮的一群宫女太监。这些人相貌各异、老幼不一,但面上的神情却都惊人的一样,全是翻着白眼、拉着长脸,一副死鱼的长相。带她来的人冷冷的道:“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儿,由这些人来服侍你。”
就这么着,她在那小殿里安顿了下来。那小殿叫什么,殿门上倒有一块匾牌,但残破不堪、字迹剥落,谁也辨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在众人的口中,这小殿被恰如其分地叫作:“冷宫!”
确实是冷宫!这里不管春夏秋冬哪一季,只有一种天气:冷!冬天的冷彻肌骨就不用说了,便是夏天也是阴森森的没半点暑气。但真正冷的其实是人!她慢慢才知道,那所谓服侍她的宫女太监何以都是这么副死鱼的样子,因为她们确实跟死鱼没两样了。这些人都是在宫中犯了事,却又罪不至死,便被赶到这“冷宫”来,幽闭终生。除了这小殿与外面的一个小园子外,谁都不许踏出到外面半步,否则就是活活打死!__她也是一样。
这些人这辈子都完了。她们再没有机会侍候皇帝,再没有机会受到恩宠,连临老被放出宫外去的机会也没有了。她们面前只有一条路:默默无闻地老死于此!这比犯禁出去而遭诛杀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死得慢一点、少一点皮肉之苦罢了。事实上也有人感到迟死不如早死,刚被赶进这里来时便已忍受不了这灰暗的前景而自杀。余下的便象她那样,长夜痛哭后终于屈从了老天爷的安排,在这冷宫之中坐等漫长的死期降临。
既然已没有了前途,已没有了希望,谁也不必再掩饰自己,也不必再迁就别人。这里的人全都变得面目狰狞、脾气暴躁,稍受冒犯就暴跳如雷、骂天咒地,甚至拔拳相向。而他们也动不动就冒犯别人,惹来别人的诅咒和拳头。在这冷宫之中,真可谓时时小骂、天天大吵,打架斗殴,不计其数。骂起来,再下流恶毒的话也可以出口;打起来,再阴损残酷的手段也可以用。而且事事可争,样样可斗。一点点芝麻绿豆、鸡毛蒜皮之事便可酿成流血丧命的争斗。出了人命,谁也不当一回事__反正这里的人注定是要死的。从外面每天送饭、送日用物件的太监进来自然会半句也不问就将死尸抬走,不知扔到哪一个角落里埋掉,比死了一只蚂蚁还轻巧。总有从外面被逐进来的人补上那死掉的人的位置。何况往往是进来的多,死掉掉给抬出去的少呢。
这些人说是服侍她的,其实什么都得她自己干。在这些人眼中,她跟她们没什么不同,也是被外面的世界驱逐、遗弃到这角落来的一员。而且她那么幼小稚弱,还格外好欺侮哩!
现在事后回想起来,她竟没有在那种地方沉沦了下去,没有象那些失意绝望的人那样变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半个疯子,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都因为她内心深处很明白,她其实跟这些人不一样。她没有被外面的世界驱逐,也没有被遗弃。她还有一个爱她的父亲,他一定正在外面思念着她,想方设法的要救她出去。
在这个冰冷黑暗、鬼魅横行的地狱之中,只有一样东西仍和外面一样,能唤起她对父亲和过往日子的记忆__那就是这一轮悬在半空、亘古不变的月亮!
每天夜里,她就搬着一张小凳子到园子的墙角里,坐在那儿,双手托腮,仰头望着月亮,千百遍地回想父亲抱着她看这月亮的情景,在心中默念:“爹爹会来救我出去的,爹爹会来救我出去的!”
是这微弱的却顽强的信念支撑着她,使她超脱于那个疯癫狂虐的世界。她小小的眼睛过早地看透了这没有遮掩的恶是如何在人身上张牙舞爪地肆虐,吞噬了受恶者,也扼杀了作恶者。但在她心灵深处,却始终固守着父亲教给她的善,还能清醒地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有善,爹爹不就是了吗?”
父亲确实没有遗弃她。他一直在外面用尽各种方法来救她。他益发卑屈地在“皇上”面前求恳,只盼能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他还不惜重金地雇人潜入宫中找她,但谁也想不到她被禁锢在这冷宫中,便将皇宫搜得翻了个个儿,便是问遍了千千万万的人,也寻不着她的下落。她好象是石沉大海,再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