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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目来,这里面甚至有赌博上的负债。最后他还供出了克安的事情,他说他做这一切,得到了克安的帮忙,而且克安对这些负债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总之他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这倒是老太爷意料不到的,而且也是觉慧意料不到的。
觉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觉民的身上看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觉民,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处在周围尽是敌人的环境里,单单被一种信仰,一种热情鼓舞着,他可以不顾一切,勇敢地跟环境战斗,使家里的人对他也没有办法。克定,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又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责骂自己,屈辱自己,而且还牵连到别人。他一点也不反抗,无论在行为上或言语上。他做着他的父亲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点也不迟疑,虽然事实上他并不相信那个老人的话。在那个顽固的老人的同样的威胁下这两代人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那一个离开了家,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使得祖父的命令无法执行;这一个却跪在老人的面前,做着胆小、虚伪的动作,给许多人供给了嘲笑的资料。觉慧这样想着,不能不为自己的一代人庆幸而且引以为自豪。他想:“这样的人只能够在你们的一代人中间找出来,在我们里面是不会有的。”他掉开头转身走了。
“畜生,你欠了这么多的愤,哪里有钱来还啊?你以为我很有钱吗?现在水灾,兵灾,棒客(土匪),粮税样样多。像你这样花钱如水,坐吃山空,我问你,还有几年好花?下一辈人将来靠什么?你嫁贞儿要不要陪奁?你还配做父亲!”老太爷骂着,骂着,又发出一阵大声的咳嗽。接着他又命令淑贞去把克安叫来。他要好好地痛骂克安一顿。然而不久淑贞就回来说克安不在家。这一来他的怒气更大了。他拍着桌子乱骂人,又把克定骂了一阵,但是也不能够使自己的怒气平静下去。他又问淑贞:“你四婶在哪儿?去把她给我喊来。”四太太王氏正站在窗下窃听消息,她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淑贞出来叫她,她虽然有些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房去了。
“爹喊媳妇……”王氏勉强在她的尖脸上堆起笑容,恭顺地问道。
老太爷看见王氏便大声问她:“克安到哪儿去了?”她回答说不知道。老太爷又问克安什么时候回来,她依旧回答不知道。
“自己丈夫做的事你都不晓得!你真糊涂!”老太爷突然把桌子一拍就骂起来。
王氏没有话可说。她低着头,又是羞,又是气。她仿佛看见陈姨太站在旁边对她做鬼脸。但是在老太爷的面前她做媳妇的又不敢动一下,她流了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只得把泪珠暗暗地吞在肚里。
老太爷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却咳得很厉害,还吐了几口痰。陈姨太扭着身子在旁边殷勤地给他捶背,一面又说着“为着他们气坏身体太不值得”的话。
老太爷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悲哀突然袭来,很快地就把他征服了。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只想休息,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见。他倒在沙发的靠背上,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人挥手,说:“你们都给我走开,不要留一个,我不要看见你们。”他说完又长叹一声。
众人巴不得听见这句话,马上都退了出去。克定也从地上起来,轻脚轻手地走了。房里只剩下老太爷和陈姨太。
老太爷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片刻。他把陈姨太也遣开了。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喘着气。他的眼睛半睁开。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暗影。一些人影在他的面前晃了过去。他看不见一张亲切的笑脸。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儿子们怎样地饮酒作乐,说些嘲笑他和抱怨他的话。他又看见他的孙儿们骄傲地走在一条新的路上,觉民居然敢违抗他的命令,他却不能处罚这个年轻的叛逆。他自己衰老无力地躺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老人,没有人来照料他。他从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失望和孤独。他开始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做了这样一场大梦?他又想、自己怎样地创造了一个大的家庭和一份大的家业,又怎样地用独断的手腕来处置和指挥一切,满心以为可以使这个家底一天一天地兴盛发达下去。可是他的努力却只造成了今天他自己的孤独。今天他要用他的最后的挣扎来维持这个局面,也不可能了。事实已经十分明显:这个家庭如今走着下坡的路了。最后的结局是可以预料到的。他自己虽然不愿意,然而他赤手空拳,也无法拦阻。他已经完了。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在欺骗他。各人在走各人的路。连他喜欢的克定也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还有克安。这些人都在做梦啊!高家垮了,他们还会有生路吗?这些败家子坐吃山空,还有什么前途?全完了,全完了!他做了多年的“四世同堂”的好梦,可是在梦景实现了以后,他现在得到的却是一个何等空虚的感觉!
失望,幻灭,黑暗。他现在衰弱地躺在这里,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孤寂。他这时候才明白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真正的地位了。他觉得他不仅丧失了他的骄傲,而且连他所赖以生活的东西也没有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幻灭,黑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做错了。但是他还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而且这时候即使知道,也太迟了。
他的耳边仿佛响着克定夫妇的争吵,他好像又听见许多不调和的吵闹的声音。沈氏满脸眼泪,张开阔嘴说:“请爹给我作主。”克定一边打自己的脸颊一边带可怜相说:“他们都是这样说,我欠的账爹会替我还的。横竖我家是北门的首富,有的是用不完的钱。”他连忙用手蒙住两只耳朵,然而闹声还是不留情地闯进来。他的脑子被这些闹声搅乱了。他想站起来,走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躲避,但是他试了几次,还用一只手撑着沙发的靠手,才勉强站了起来,而且十分吃力。他向着床走了两步。忽然一阵眼花,房屋开始颠倒地旋转起来,他的身子也不由得不跟着摇晃。于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直到陈姨太惊慌地尖声唤醒他的时候。
34
高老太爷病了。
高老太爷在床上呻吟。几个有名的医生请了来,奇怪的药和奇怪的药引一起放在药罐里,熬成了一碗一碗的浓黑的苦水,吞进了老太爷的肚里。一天,两天过去了,医生虽说病不要紧,然而老太爷服了药,病反而加重起来。第三天老太爷忽然坚持不肯服药,后来经过克明和觉新苦劝,才多少喝了一点。克明一连几天坐在家里,陪医生给老太爷看病,照料老太爷吃药,他连律师事务所也不去了。反正那里有书记照料,他已经向书记吩咐过,有事情就请另一位律师陈克家帮忙。克安有时在家写字做诗,有时出去看戏,或者到“金陵高寓”去玩。克定趁着老太爷生病管不到他的时候,整天躲在“金陵高寓”里面打牌,跟女人调笑。他只有早晚在家,而且照规矩早晚到老太爷的房里问安一次。老太爷的病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大的骚动。人们依旧在笑,在哭,在吵架,在斗争。便是少数因为他的病发愁的人,也以为他的病不要紧,不管他的病势一天一天地加重,或者更适当地说,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衰弱。
对于老太爷的病,医药并没有多大的效力。人们便求助于迷信。在某一些人,事实常常是这样的:他们对于人的信仰开始动摇时,他们就会去求神的帮助。这所谓神的帮助并不是像许愿、求签等等那样地简单。它有着很复杂的形式。这些全是由简单的脑筋想出来,而且只有简单的脑筋可以了解的,可是如今都由关心老太爷的陈姨太先后地提出来,得到太太们的拥护,而为那几个所谓“熟读圣贤书”的老爷们所主持而奉行了。
最初是几个道士在大厅上敲锣打鼓,作法念咒。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便由陈姨太一个人在天井里拜菩萨。觉慧虽然不明白她在干什么把戏,他却在玻璃窗里看清楚了她的动作:一个插香的架子上点了九炷香,又放了一对蜡烛,陈姨太打扮得齐齐整整,系上粉红裙子,立在香架前,口里念念有词,不住地跪拜。她跪下去又站起来,起来又跪下去,不知道接连做了多少次。一夜,两夜,三夜。……结果是——“见鬼!”觉慧这样地骂着。“你只配干这种事情!”
然而另一个花样又来了。这便是克明、克安、克定三弟兄的祭天。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天井里摆了供桌,代替陈姨太的香架;桌上有大的蜡烛,粗的香,供奉的果品。仪式隆重多了,而且主祭的三位老爷做出过于严肃以至成为滑稽的样子。他们也行着跪拜礼,不过很快地就完结了,并不像陈姨太那样故意把时间拖长。可是觉慧仍旧用看陈姨太跪拜时的心情去看他的三个叔父的跪拜。他的批评也是同样的——“见鬼!”而且他确实知道几小时以前,克安还在戏园里看他喜欢的小旦张碧秀演戏,克定还在“金陵高寓”里打牌、喝酒,现在他们却跪在这里诵读愿意代替父亲先死的祷告辞了。
在觉慧想着“你们的手段不过如此”的时候,新的花样又来了。这个花样在觉慧的眼睛里的确是很新鲜的,这一次不是“见鬼”,却是“捉鬼”,——请了巫师(端公)到家里来捉鬼。
一天晚上天刚黑,高家所有的房门全关得紧紧的,整个公馆马上变成了一座没有人迹的古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尖脸的巫师。他披头散发,穿了一件奇怪的法衣,手里拿着松香,一路上洒着粉火,跟戏台上出鬼时所做的没有两样。巫师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做出种种凄惨的惊人的怪叫和姿势。他进了病人的房间,在那里跳着,叫着,把每件东西都弄翻了,甚至向床下也洒了粉火。不管病人在床上因为吵闹和恐惧而增加痛苦,更大声地呻吟,巫师依旧热心地继续做他的工作,而且愈来愈热心了,甚至向着病人做出了威吓的姿势,把病人吓得惊叫起来。满屋子都是浓黑的烟,爆发的火光和松香的气味。这样地继续了将近一个钟头。于是巫师呼啸地走出去了。又过了一些时候,这个公馆里才有了人声。
然而花样又来了。据说这一次的捉鬼不过捉了病人房里的鬼,这是不够的。在这个公馆里到处都有鬼,每个房间里都有很多的鬼,于是决定在第二天晚上举行大扫除,要捉尽每个房间里的鬼。巫师说,要把魔捉尽了,老太爷的病才可以痊愈。
这种说法也有人不相信,而且也有人不赞成第二次的捉鬼,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反对。克明和觉新都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是陈姨太坚决主张它,太太们也同意,克安和克定也说“不妨试一下。”克明就勉强点了头。觉新更不敢说一个“不”字。觉慧虽然有勇气,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于是第二次的滑稽戏又在预定的时间内开演了。每个房间都受到那种滑稽的、同时又是可怕的骚扰。有的人躲开了,小孩哭,女人叹息,男人摇头。
觉慧坐在自己的房里。虽然隔了一层板壁,他用耳朵差不多也可以“看见”嫂嫂房里的骚动。同时他还听见了凄惨的怪叫声。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他觉得他的身子被压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