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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他的鼓舞,觉民一定不会屈服了。怀着热诚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好,不要再演戏了。你们有话还是赶快说吧,时间过得很快啊,”觉慧笑着对他们说;他又问:“可要我出去吗?”心里想:“总给我找到话来嘲笑你们了。”
他们对他笑了笑,并不去管他,也不回答他,就牵着手在床沿上坐下去,亲密地谈起来。觉慧便背转身在书桌上顺便拿起一本书来翻阅,这是《易卜生集》,里面有折痕,而且有些地方加了密圈。他注意地翻看,才知道琴这几天正在熟读《国民之敌》。他想她大概是在那里面寻找鼓舞和安慰吧。这样想着他不禁微笑了。他掉过头去看她。她正在跟觉民起劲地谈着,谈得很亲密,善意的微笑使她的脸变得更美丽,不再是先前那种憔悴的样子了。他不觉多看了她两眼,心里羡慕着哥哥。于是他回过头去,一边边搧扇子,一边看书。《国民之敌》第一幕读完了,他又掉头去看她,她还在跟他说话。他读完第二幕又去看她,他们的话还没有完,他把全篇读完了再去看她,他们还是高兴地谈着。
“怎么样?这样多的话!”觉慧开始催促道。
琴抬起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又侧过脸去说话。
“二哥,走吧,你们已经谈得很够了,”过了半点钟,觉慧又在催促了。
觉民正要答话,却被琴抢着说了:“再等一会儿。时间还早,何必这样着急!”她紧紧地握着觉民的手,仿佛害怕觉民就要走开似的。
“我一定要回去了,”觉慧故意坚持说。
“好,就请你回去吧,我这个贱地方留不住你的贵脚,”琴赌气说。但是看见觉慧真要往外面走时,她和觉民又齐声把他唤住。
“三弟,你真要走?难道你连这一点忙也不肯帮我?”觉民诚恳地央求道。
觉慧笑道:
“我不过跟你们开玩笑,但是你们也太把我冷落了。琴姐,我来了这么久,你也不招呼我坐,也不跟我说话。你有了二哥就把我忘记了。”
两个人都笑了。琴笑着分辩道:“我只有一张嘴,我怎么能够同时跟两个人说话?三表弟,你听话些,今天让我跟二表哥多说些。你有话留到明天我们来说个够,”琴把觉慧当作孩子似地安慰道。
“不要这样骗我。我没有二哥那样的福气。”
“三弟,”觉民叫了一声,正要说下去,却被琴阻止了。琴抢着说:“你的嘴真厉害,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喜不喜欢许倩如,她比我强多了,她才是一个新女子!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她的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也许喜欢她,也许不喜欢,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也用不着你介绍,她又不是不认得我,”觉慧调皮地说,他对这种争辩感到了大的兴趣。
“你说得不错,我是这样想。他们两个思想都很新,都很激烈,”琴还没有答话,觉民却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带笑地向着琴点头,表示赞同她的意见。
觉慧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笑着挥了挥手说:“我不要学你们的榜样,我不会演戏。”他掉开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的就是你!”但是第二个念头又马上跑来把第一个念头赶走了。这个念头是:“我已经断送了一个少女的性命,我不再需要爱情了。”他只是笑着,只是苦笑着。
琴和觉民的谈话终于到了完结的时候。现在他们不得不分别了。觉民实在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他觉得不仅是她,甚至这间屋里的一切对他都是十分宝贵的。他踌躇了。他望着她,他又想到那个小房间,那种孤寂的、等待的生活,他没有回到那里去的勇气。然而觉慧立在他的旁边。觉慧的催促的眼光提醒了他,他明白自己必须回到那里去。此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好像预料到就要从光辉的天空坠入黑暗的深渊里去似的,他绝望地、悲伤地、而且多少带了一点挣扎地说:“我去了。”可是他一时却拔不动脚。他还想说几句话安慰她,然而仓卒间找不到适当的话,他却说了一句“你不要想我”。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他正要她时时想念他。
琴立在觉民的面前,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她很注意地听他讲话,好像预料到他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对她说。然而他却没有。她等了许久,他只说了短短的两句。她失望了,她害怕他马上就走开。她连忙挽留道:“不要就走,等一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她拉住他的袖子。
他吞了这些话好像吞下好的饮食。他呆呆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的眼光透过眼镜片看入她的眼里。他的嘴唇迟缓地动着,他带着微笑说了下面的话:“不要急,我不会走。”他的笑脸跟哭脸差不多,觉慧在旁边以为他真的哭了。
琴觉得觉民的温柔的眼光在爱抚她的眼睛和她的脸,好像在说:“你说呀,你说呀!你所说的,无论是一个字或一句话,我都注意地听着。”她想找些可以永久安慰他、使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来说,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听的话。她望着他,她着急。她害怕他就会转身走了。她依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她不再选择话了。她想到什么,立刻就说出来,并不去考虑这些话有没有说的必要,或者跟他有没有关系。
“倩如来说,我们学堂里头的文和‘老密斯’要到北京读书去了。她们在这个环境里实在忍受不下去。她们的家庭也怪她们不该剪头发,”琴开始说,她并不向觉民解释文和“老密斯”是什么人,好像他已经熟识了这些名字和绰号。然而觉民却很注意地听着,仿佛感到大的兴趣似的。
“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她父亲因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击,他很愤慨,说是要把交涉署的职务辞掉,带了女儿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这也是琴的话,觉民依旧很注意地听了。
“梅姐近来病得厉害。她天天在吐血,不过吐得也并不多。她瞒着她母亲,她一定不要我告诉人,她不愿意吃药。她说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她母亲整天忙着拜客、打牌,不大管她。倒是大表嫂常常想着她,给她送药,送东西去。我昨天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她的病状告诉她母亲了。她母亲才着急起来。梅姐的话也许是对的,不过我不能够看着她死。你们不要告诉大表哥。她嘱咐我千万不要让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这也是琴的话。她忽然发见觉民的眼睛被泪水充满了,泪珠开始在眼镜片后面沿着面颊流下来。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再说什么话,却说不出口。不过她已经懂得了。她还想说什么,但是一阵无名的悲哀突然袭击了她,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她说了一两个字,又咽住了。她在挣扎,她终于迸出了一声哭叫:“我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于是向后退了几步,用手蒙着脸,让眼泪畅快地流出来。
“琴妹,我去了,”觉民悲声说,他实在不愿意走,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得走了。他料不到他们这次的快乐的会面会以伤心的哭来结束。可是两个人都哭了。许多的话,许多的事,都以哭来了结了,不管他们怎样自命为新的青年,勇敢的青年。
“不要去!不要去!”琴取下她的遮住脸的手,向觉民伸过去,悲声叫道。
觉民正要向她扑过去,他的膀子被觉慧抓住了。他便站住,默默地掉头去看觉慧。觉慧并没有哭,干燥的眼里发出强烈的光。觉慧把脸向后面一掉,是叫他走的意思。他觉得觉慧的意思不错。他转过头用他的悲痛的声音安慰琴:“琴妹,不要哭,我会再来的,我们的住处隔得这么近,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等候我的好消息。”他把心一横就跟着觉慧走了出来,留下琴一个人在那间开始阴暗的屋子里。
琴看见他们走了,便追出去,到了堂屋门口,她站住了,身子靠在门框上,注意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觉民和觉慧走到了街上,耳边仿佛还有琴的哭声。他们并不交谈一句话,只顾大步走着。他们快到了黄存仁的家,觉慧忽然在街上站住了,用朗朗的声音对觉民说:
“你们的事情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胜利。我们已经贡献了够多的牺牲了。”他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用更坚定而且几乎是残酷的声音说:“如果现在还有牺牲的必要,那么就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
32
这些日子里觉新不断地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给觉民帮忙,否则会造成一件抱恨终身的事。经过了几天的考虑和商量(他跟继母和妻子商量),他才决定到祖父那里去替觉民讲情。他委婉地说出觉民的心事(自然他不会说到觉民和琴的事情上面去),要求祖父答应把这门亲事暂时搁置,等到将来觉民能够自立的时候再来提亲。他的解说很动人,这是经过整夜的准备的,他甚至写得有草稿。他以为他的话一定可以感动祖父。
然而觉新的预料完全错误,祖父并不是像觉新所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很倔强。他不再需要理性了,他不再听理性的呼声了。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他的权威受到了打击,非用严厉的手段恢复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主婚,幼辈不得过问——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违抗者必受惩罚。至于那些年轻人的幸福和希望,他完全没有顾到。所以觉新解说的结果,只博得他的一顿痛骂。他最后说冯家的亲事绝不能打消,如果觉民到月底还不回家,就登报不承认他是高家的子弟,而叫觉慧代替他应承这件亲事。
觉新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唯唯地答应着。从祖父的房里退出来以后,他马上找了觉慧来,把祖父的话告诉觉慧。他重述着祖父的话,想借此威胁觉慧。他以为觉慧为了自己的缘故,也许会把觉民找回来。然而觉慧现在聪明多了,而且他已经有了准备,他对祖父的话不表示意见,只是冷笑两声。心里得意地想:“如果牺牲是必需的话,做牺牲品的决不是我。”
“我看你最好还是把二哥劝回来,不然这门亲事将来会落在你的身上。”觉新看见觉慧不表示意见,便拿这样的话打动觉慧的心。
“如果爷爷真有这个意思,就让他做吧,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不怕,我有更好的办法!”觉慧骄傲地说。
觉新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在这个弟弟的身上他似乎找不到一样他可以了解的东西。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懦弱,这样无用!”觉慧嘲骂似地说。
觉新的脸马上涨红了,过后又变成了青色。他气得身子发抖,接连说了几个“你”字,还想努力说什么话。然而门帘动了,袁成走进来,用急促的声音报告:“钱大姑太太差人来报信:梅小姐去世了。”
“梅小姐?她什么时候死的?”瑞珏脸色苍白,从里屋内跑出来,惊惶地问道。
“说是今早晨七点多钟死的,”袁成恭敬地答道。里屋的挂钟响了,镗镗的声音接连地响了九下。屋子里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去招呼把我的轿子预备好,”觉新忽然沉着脸吩咐道。
“我也要去,”瑞珏迸出了哭声说,她坐倒在藤椅上。
“你出去吧,”觉新对袁成说。袁成答应一声“是”,立刻推开门帘出去了。觉新走到瑞珏面前安慰她道:“珏,你不要去,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