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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绉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脚步下得轻。
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
“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
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
“大表哥,你并没有亏负我的地方。”
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样看来,你是不肯饶恕我了,”他差不多悲声说。
她微笑了,这并不是快乐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变得很温柔了。它们不住地爱抚他的脸。然后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声说:“大表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个时候怨过你!”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好容易才见到了,你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你想我心上怎么过得去?我怎么会不想到你还在恨我?”他痛苦地说。
梅埋下头,她咬了咬嘴唇皮,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说:“我并没有恨过你,不过我害怕多跟你见面,免得大家想起从前的事情。”
觉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梅弯着腰把手里的蝴蝶轻轻地放在草坪上,用怜惜的声音说:“可怜,不知道哪个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语意虽是双关,她却是无心说出来的。她接着又说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她便向水阁那面走去。
觉新抬起头,从泪眼中看见梅的下垂的发髻和扎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头绳。他看见她快要转过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梅!”
她又转过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边,等着他过去。
“大表哥,”她关心地唤了一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连一只蝴蝶也还要可怜,难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怜悯?”他忍住眼泪低声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许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以后永远就没有机会再见面,或死或活,我们都好像住在两个世界里头。你就忍心这样默默无语地跟我告别?”他抽泣地说。
她依旧不答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梅,我负了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接了亲……忘记了你。……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声音还是跟先前一样低,不过因为话说得急,反而成为断续的了。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却不去揩眼睛,让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我后来知道这几年你受够了苦,都是我带给你的。想到这一层,我怎么能够放下这颗心?你看,我也受够了苦。你连一句饶恕的话也不肯说?”
她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闪闪地发光。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哭起来,断续地说了两句话:“大表哥,我此刻心乱如麻。……你叫我从何说起?”于是一只手拊着心,连续咳了几声嗽。
他看见她这样难过,一种追悔、同情和爱怜交织着的感情猛然来袭击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脸。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这样做,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推开他,悲苦地挣扎说:“不要这样挨近我,你也应该避点嫌疑!”她做出要走开的样子。
“到这个时候还避什么嫌疑?我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不过我不该使你悲伤到这样。人说:‘忧能伤人’,你也应当爱惜你的身体啊。”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说:“你看你哭成这样,怎么能够出去?”这时候他只是为她的命运悲伤,他完全为她一个人着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记了。
她渐渐地止了悲,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帕,自己把泪痕完全揩去,然后还给他,凄然说:“这几年来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见你的背影,我心里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来很想见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见。那天在新发祥我避开了你,过后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亲,你有大表嫂。大表嫂又是那么好,连我也喜欢她。我不愿给你唤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紧,我这一生已经完了。不过我不愿使你痛苦,也不愿使她痛苦。在家里,我母亲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会了解的。我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早死的好。”她长叹了一声。觉新默默地按着自己的胸膛,因为他的心痛得太厉害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望着,过了好些时候,他凄然地笑了,他指着草坪说:“你不记得从前我们在青草上面打滚的事情?虫咬了我的手指头,还是你给我吮伤痕。我们还在草丛里捉过蝴蝶,采过指甲花种。现在地方还不是一样?……还有一次遇到月蚀,我们背起板凳在天井里走,说是替月亮受罪。……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从前你在我们家跟我一起读书的时候,我们对着一盏清油灯,做过多少好梦啊!当时的快乐真令人心醉!哪儿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他现出梦幻的样子,好像极力在追忆当时的情景。
“我现在差不多是靠着回忆生活的了,”梅仍旧低声说,
“回忆有时候真可以使人忘记一切。我真想回到从前无拘束、无忧虑的儿时去,可惜年光不能够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走近,接着淑华的声音说:“梅表姐,我们找了你好久,你原来躲在这儿!”
梅连忙退后一步,把身子离开觉新远一点,掉过头去看。
来的是琴和淑英、淑华两姐妹。她们三个人走到梅的面前,淑华看见梅的脸,故意惊讶地笑道:“梅表姐,大哥欺负你吗?怎么你眼睛都哭肿了?”淑华又注意地看觉新的脸,觉新极力躲开,但已经给她看见了,她又说:“怎么你也哭了?
你们分别了几年,现在见面,正应该欢欢喜喜!怎么躲在这儿相对而泣?“梅红了脸低下头去。觉新也把头掉开看别处,口里含糊地分辩说:”今天眼睛痛。“
淑英听见这句话便也插嘴嘲笑道:“奇怪,早不痛,迟不痛,偏偏梅表姐来了,你的眼睛就痛了。”
琴在旁边拉淑英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因为瑞珏牵着孩子来了。但是淑英一口气说下去,阻拦不住,等她自己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瑞珏听见淑英的话,又看见这个情形,不由得不起了一点疑心。她也不说什么,就带笑地把海臣送到觉新面前要他牵着,自己走到梅的身边,说:“梅表妹,你不要难过。我们到别处走走,我劝你要宽宽心才好。”她很亲密地扶着梅转过假山走出去了。
淑英和淑华本来要跟着她们去,却被琴拉住了,琴感动地说:“让她们两个去罢,她们大概有私房话要说。我看大表嫂跟梅姐很要好,她很喜欢梅姐。”这番话虽是对淑英姐妹说,却是说给觉新听的。
22
两天以后,街上的交通恢复了。张军长的军队还驻扎在城外。据说督军就要在这一天出城,城内治安暂时由新委任的城防司令负责维持。战火虽然平息,可是市面还很混乱,人心还是不安定。
街上到处都是败兵,三五成群地走着,现出很狼狈的样子,不是落了帽子,就是失了裹腿,有的衣服敞开,有的连番号也撕落了。现在武器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大家把枪提着,拿着,掮着,背负着。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失掉平日的骄傲,他们还是一样地横眉毛竖眼睛在街上找人寻事,常常使人想起他们在这种情形中的故技。于是恐怖的空气又突然加浓了。
早晨张太太的仆人张升到高家来报告说,在他们那个公馆里驻扎的一排兵已经开拔走了,只剩下两个老兵留守在那里,据说他们不久也要走。她们的住房并没有兵进去,所以东西一点也没有损失。他又说,梅小姐家里的仆人也已经到过张家,说是过两天到高家来接梅小姐回去。这个消息叫张太太和琴放了心,她们便不再提回家的话了。
下午钱家又打发仆人来,拿了钱太太的帖子向周氏道谢,说这次梅小姐在高家承高大太太厚待,钱太太心上很过意不去,缓几天等时局平靖了,再过府当面道谢。这个仆人又向梅传谕她母亲的话,说家里的人平安,她不必挂念,如果她愿意在高家玩,多玩几天也不要紧,不必即刻回家。梅本来打算跟这个仆人一起回去,但是禁不住周氏和瑞珏苦苦地挽留,终于决定留下了。
虽然街上充满着恐怖的空气,但是花园里却是幽静,安闲。在这个和平的环境里光阴过得非常快,不知不觉地到了傍晚。
半圆月挂在天空了,夜还没有降临,空气里带着黄昏的香味。天色逐渐加深,而月亮的光辉也逐渐加浓。这又是一个美丽的、温暖的夜。
在这个公馆里还不到午饭时间,忽然起了骚动,平静的空气被扰乱了。最初是四太太的父亲王老太爷派人来接她回去,说外面谣言很多,今天晚上恐怕会发生抢劫的事情,高家是北门一带的首富,不免要首当其冲,所以还是早早避开的好。于是四乘轿子带走了王氏和她的五个孩子(倩儿和带淑芳的杨奶妈也跟去了)。接着张家又以同样的理由派人来把三太太和淑英、觉英、觉人一起接去了。五太太沈氏看见情形不对,便要克定送她和淑贞回娘家去。只剩下周氏和瑞珏,她们的娘家都不在省城,没有去处,虽然还有两三家亲戚,但是她们临时也不便到那些人家去躲避,而且家中有客她们也不好躲开。后来到了傍晚,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除了兵以外就没有一个人敢在街上走。
老太爷这天早晨就到他的表弟唐家去了。陈姨太也回到了她的年老的母亲那里。克安在家里耽搁了一阵,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