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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坡腾地站了起来,那姿态简直就像被什么可怕的力量附身了一样。他脸上浮现出暴风雨前翻涌的云层那般复杂的神色,目光灼灼地朝火焰方向凝注眺望,仿佛要从那片高热之中攫取出毕生寻觅的宝藏似的。
直觉告诉阿鸾不妙,他一把拽起月坡夺路想跑,却被没头没脑奔窜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少年也顾不上那么多,拼命拉住对方的手腕埋头硬闯,可还没跑多远,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猛地甩开了。
“不用管我,我有要见……见……”喧嚣嘈杂吞没了月坡的呼喊,那声音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沉重地落在少年耳中。
他要去见谁?“厄物”吗?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已经接近出口的阿鸾顾不上蜂拥而至的众人的叱骂与捶打,身不由己地停住脚步。他跌跌撞撞地坚持住不被人流裹挟而去,回头竭力寻觅月坡的踪迹却一无所见,终于一横心,返身又挤回即将化为火海的戏场。
前方感觉到的是海潮般近乎蛮横、不可抗拒的强大阻力,身上结结实实地吃了许多拳头,脸颊也在混乱中被刮划出道道血痕,随时都有被绊倒踩踏的危险,但少年闭着眼睛闷头向前——决不能丢下月坡,他是自己唯一能见的“波昙华”,是自己唯一的同伴!
一瞬间,就像压在身前的重负猛然烟消云散,强大的阻力毫无征兆的撤去了。少年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定。他抬起头,赫然发现自己已脱离人潮,孤身一人处于空荡荡的火墙包围之中。
——莫名的异样感……
——就算是所有人都逃离了火场,四下里也不会这么干净吧,没有伤者也没有弃物,连颓圮的舞台也看不见,连狼藉的座位也看不见……
——除了火焰,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哪里?自己一头闯进了什么地方?
阿鸾下意识的按住胸前,指尖感觉到通天犀角坚实的触感,他顿时一阵羞愧,却又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赌气不要这辟邪灵物:
昨天阿鸾从养霞斋归来,却见蝉法师等在松虫院禅堂门口,说慢行一步先别回房,随即把他带到了莲花座前,只见座旁的香案上,竟供着阿鸾丢回给清晓的那枚犀角!
蝉法师说道,清晓这几日天天来松虫院,说自己不好意思见阿鸾,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将犀角转交。法师推辞了好几次,最后实在过意不去,只得答应了。
阿鸾本来就觉得自己对清晓态度有些生硬,早生了几分悔意,看到犀角更是软了心肠。加之失去了辟邪灵物的保护,这几天他也被那些魑魅魍魉捉弄得不轻,房间里还住进了一堆阴湿虫,屋内黏腻潮湿不说,连骨头都隐隐酸痛,实在是不堪其苦。于是少年也就不再推辞,再度挂上了清晓的赠物,没想到第二天它就派上用场了!
阿鸾努力保持镇定,一步步摸索着朝前走,重新拿回的犀角不知为什么就像睡着了似的沉寂非常,既没有光芒也没有共鸣,但曼舞的火焰还是像畏缩的触手般避开他四周。
可是好冷,非常的冷。火势方起时的灼热感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此刻连烈焰都呈现出冻结般的雪色,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在火窟里,还不如说是在冰窖中!
阿鸾控制不住地抱住肩膀,但是也无法抵御那渗透衣衫侵入骨髓的寒意。火障随着脚步层层退却,但始终都阻隔在前方,山重水复无穷已。阿鸾不知道月坡在哪里,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不知道到底来到何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置身于人间……
就在这时,熊熊冰焰蓦地凭空森立而起,骤然向两边分开,熠熠雪炎失去了那种张牙舞爪的姿态,陡然冻结成两堵凝结硬胶状的霜火高墙,就在火墙之间,一对晶莹的光球盈盈亮起,接着又是一双,缓慢地,次第地,接连地显现……在映现出第七对之后彻底停住。
眨眼间,这几对明珠闪射出成片的银光,彼此首尾连接,一座玲珑的七节平桥霎时浮现在阿鸾眼前……
——踯躅桥!
一片火海中,这无处不在的异界入口,这连接人间彼岸的奇异门扉,又一次与少年狭路相逢。
阿鸾本能地转身,动作却在瞬间凝注,因为在就在他身后,冷火的迷宫里,一道皎洁的身姿非但没有被周遭的白炎湮没,反而被映衬得更加纤尘不染,仿佛透射出凛凛寒光!
徘徊在踯躅桥头的厄物……再度出现了。
不能被她抓到!阿鸾几乎条件反射地朝相反方向跑去,直奔上桥,可刚踏上桥面他就一下子止住了脚步——空荡的踯躅桥中央不知何时多出一抹迷离的苍白人影。
夜雪般的衣裾,冻墨似的发丝,明艳璀璨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又是厄物?
居然出现了……两个厄物!
耳中灌满了猎猎的风声。身后的火焰丛中,面前的踯躅桥上,两个厄物用同样轻盈的步伐,飘飘荡荡地不断接近,阿鸾进退维谷无路可逃……
难道要这样坐以待毙?不,绝对不行!
少年不知道哪里才是生路,但清楚地知道踯躅桥的那一头,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按住胸口的犀角,那辟邪灵物苏醒了似的,突然间散发出隐约的微热。
这就足够了。阿鸾闭上眼睛毅然转身,不顾一切地向着踯躅桥下、冰火障中的那一个“厄物”冲去……
通缉月坡的告示贴满香川全城,他本人则彻底失踪了。
阿鸾从火场中侥幸逃生,手脚却诡异地冻伤,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他刚一睁眼就焦急地询问月坡的下落,只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自从野戏台遭逢回禄,酿成踩踏事件之后,月坡就彻底失去了踪影。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已葬身火海,有的说他因为下笔无遮拦被传闻中的“血滴子”悄悄收拾掉了;还有的说戏台骚乱坏了几条人命,他生怕受到牵连而远走高飞;更有人说他为躲避追索,蜗居在无人的荒村破屋里,被盘踞在那里的鬼怪吃掉了。
阿鸾一个也不相信,直觉告诉他月坡肯定还在人世,自己必须把他找出来!
由此开始,香料店的活计荒废了,街坊友人也不来往了,更别说和清晓见面——如今阿鸾甚至连松虫院都不怎么回去,成天就在香川城里瞎扑乱转。起初还只是跟人类打听,渐渐的竟不知死活地向十字路口的地缚、横冲直撞的游神之类询问,苦头是吃了不少,可半个月过去了,他连月坡的影子都没有捞到。
八月露重,眼看秋夜渐长渐冷,单薄孱弱的少年身影终于畏畏缩缩地出现在松虫院角门边上——阿鸾实在耐不住寒气凉风,溜回来拿大衣服了。
“站住。”猝不及防,一声呵斥直吓得少年打着趔趄差点跌倒,转头却见蝉法师趁着月色,自一丛早开的木犀花后面慢慢地转了出来。
清冷的暗香里,淡金色的桂花无声飘落,滑过年轻的法师瘦削的肩头,他缓步走过来,拦住早已蓬头垢面的少年,却一语不发,任凭唧唧虫声洒满空寂的禅庭。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良久之后,蝉法师才用低沉的语调沉静地说道,“现在就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法师的话音里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意思,令阿鸾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满心焦急,他也只好依言盥沐一番收拾干净,来到禅堂垂首站在地下。
蝉法师正坐在罗汉床上,借如豆的青灯随意不拘地弹着琵琶,他看也不看少年,照旧搊弦不辍。阿鸾满心想去找月坡,忍不住屡屡抬眼偷觑,却见对方身边的小几上摆着一些饼饵水果,正纳闷为什么供物会放在这里,却听铿尔清响,蝉法师已当心一画,轻轻放下了琵琶。
“看见了吧。”法师扬扬下巴,示意让阿鸾瞧这些肴果,“都是养霞斋掌柜的送来的。”
掌柜的素来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从没听说还他会斋僧布施什么的。阿鸾倒有些奇怪了:“这是掌柜的的供果吗?”
“供果?”蝉法师冷笑一声,态度迥异平日的简素爽朗,那淡远的眉头也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这是掌柜的给你的。”
“给我?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法师的声音陡然间严厉起来,“你那么多天无故不上工,掌柜东打听西打听,好不容易找来这里问。我怕你丢了生活少不得替你弥缝,只能告诉他你病了,需要修养一阵子,不能见人不能见光。他竟二话没说丢了钱下来,说自己要打理生意没空照顾,让我带你看病,可千万别耽误,还时不时让人带来些吃的,送钱给你抓药。你看掌柜的那个人,平时连给自己修福田都舍不得,还不是看你一个孩子离乡背井,那么远投亲靠了他,心里舍不得!”
这番话把阿鸾都说哑了——掌柜的居然会这么做,他可是个吝啬到一文钱都想扳两半使的人啊!
见对方无言以对,蝉法师更来了火,他咬牙道:“还有清晓!上这里好几次都探头探脑的不敢进来,我只能告诉他你还是不想见他。他说什么?说只要阿鸾没事就好了,不见他没关系,先次是他不对,阿鸾恼他他认了,只是犀角千万不能离身!你还想怎样?人家一个贵公子,香川城尖儿上的人物,要被你折辱成什么样子你才甘心?”
清晓居然到现在还这么牵挂着自己,自己却一直都冷落着偏不愿见他,阿鸾心里那口气虽还没有完全平顺,但眼眶却有些红了。
看他这样,蝉法师皱着眉,摇摇头长叹一声:“他们容易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前世欠你的吗?阿鸾,你不是个坏孩子,但不要觉得人人都瞧不起你想欺负你,不要觉得这世上最委屈的就是自己。”
这话一出,阿鸾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哽咽不能成语。
蝉法师也不安慰,只在一旁默默看着。待他啜泣渐止,劈口问道:“说吧,这阵子你都去哪里了。”
阿鸾略一犹豫,终于抽泣着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去找月坡大师……”
“什么大师,他算哪门子大师!”蝉法师猛拍禅床,恨声骂道,“糊涂孩子,你招惹他干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法师!”阿鸾慌忙辩解道,“委屈不委屈不敢说,但我真有一些很为难的事情,都是月坡师傅给我指了明路。如今他落了难就丢下不管,那我成什么人了!”
蝉法师冷笑一声:“他能教你什么?听我的话,趁早和他断了来往,这家伙现在自顾尚且不暇……”
听这口气,难道蝉法师知道月坡的所在?
阿鸾反射性的上前一步:“想是法师知道月坡师傅的下落?”
“啊?你还没找到他?”蝉法师自知失言,顿时东张西望向岔开话题,“我怎么会知道,哪有的事……”
阿鸾扑通一声跪地,膝行到禅床下抱住蝉法师腿脚,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法师你肯定知道,求你告诉我!阿鸾别无所求,只想亲眼看到月坡师傅平安无恙,只想亲口问清楚他一些事情。然后我一定天天去上工,加倍卖力地干活,老老实实地做人,只求法师你成全我,就是开恩救我了!”
蝉法师一开始还左右躲闪,支支吾吾,听到这里他“嗳”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你这孩子,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砚池东北岸杂树丛生,盘根错节,连着大片大片茂密苇滩,一到夏天便绿云涨地,加之水流的关系,池面上漂浮的杂物最后都会汇集到那里,于是渐渐淤积成了个天然垃圾场。不仅人们对此退避三舍,连溺鬼也怕呆着永远找不到替代没得超生,都不在这幽僻芜秽之处出没。于是那片浅汀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越发荒废凄凉起来。
就在湖滩上遮天蔽日的苇荡中,载沉载浮的弃物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