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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城走私大佬看中招揽到手下——准确地说,是被和永联最大的竞争对家当棋子养,就一直搞些踩着法律边缘的营生,脑子似乎也不太聪明,一向活得又粗糙又流氓,不娶老婆算是他降低自己社会祸害值的壮举。
这样的人,竟然在家里养着鲜花。花瓶旁边还放着一瓶只剩了三分之一的营养液,可见他长期养花。
曲景明记得,在彷城的别墅里,也到处放着花瓶。那年搬回别墅住,陈老太还很是忿忿地把所有花瓶给收起来,廉价买给两条街外的花店了。因为那都是莫淑芳在世时的东西,她爱养花。
“我也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那时候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掌握和永联的情况。我就从莫淑芳入手,更加频繁去看她,次数多了,她有点被感动,愿意理我了,我就能得到一些信任。但她还是不认家,她恨她妈刚死,她爸就娶了我妈。”
听到这里,曲景明下意识去看齐主任,老太太从进门坐下起,就靠着沙发扶手,半眯眼睛,有点疲惫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听她儿子讲故事。
曲景明看过去,她才倦怠地抬了抬眼皮,说:“她妈跟我是好朋友,死前叫我照顾她一家,我看结婚最方便,她爸也没有意见,就结婚了。”
这理由令人叹为观止。但放在这位老太太身上,似乎说得通。她硬邦邦地活着,衡量事情的标准是某种极端的理性,只计算如何最大程度解决问题、并只承担最小的损失。感情之于她,仿佛真的淡薄到可忽略不计。
莫新群对他妈这个特质习以为常,听着他妈的话,一脸冷漠。但他显然没跟着他妈长。他感情丰富,甚至深刻地陷在感情里。
“我答应给我老大做事,就是为了能接近莫淑芳。起初,她还不知道我也做走私了,以为我只是代表家里去看她,对我没有什么防备,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了,她真的很聪明……但我还是想办法把监视她跟和永联的工作做下去了,不然我想到老大派别人做,我就受不了。”
“这件事我从十七岁开始做,做到二十七岁,整整十年,她怎么给和永联做小,生孩子,扶正,我全都再清楚不过了,直到那年,我老大和另一家想把和永联吞了。出事情那天,我……我…。。。”
他抬起双手,捂住脸,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放开手的时候,眼睛就红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就想点。但火机还没打燃,就被齐主任踹了一脚:“想我早点死是吗?”
他哆嗦了一下,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能咂咂嘴收起烟。经过这一遭,他也平复了些,继续说道:“他们要吞掉的意思,是要做掉和永联这个掌舵的,我。。。。。。”他提了一口气,顿了片刻,眼神有点寒意,“求之不得。”
“那天晚上饭局,彷城几个大佬都去了,喝得比较晚。但是和永联没喝多少,他这个人很自控,自己一个人开车还会喝疯一点,如果要载人,他是很严格把控自己的酒杯的,我当时没在意这个细节,以为他是一个人回去……我就按老大的意思,给他的车做了点手脚。”
“后来散局,我听到他给莫淑芳打电话,才知道他们要在阜口服务区加油站过后汇合,我吓坏了,想办法躲过我老大的眼睛,就赶紧追去了,在服务区追上了他,也见到了莫淑芳。我求莫淑芳不要上他车,但那时候她早就不相信我的话了,也知道我的心思,根本不理我,我也不敢告诉她实话。”
“我缠着他们,她很生气,要我以后不要跑到她眼前去晃。她不听劝啊,我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上了和永联的车,我也开车跟着。在车上的手脚怎么做,先前都是计算设计过的,我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会出事,急得要命,差点就要撞上去了,这时候他们突然停了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停下,心里非常忐忑,既怕他们是发现了车不对,又怕他们继续开,因为前面的路也做了手脚,他们一定会出事的,我不能让他们过去。所以我又下车想拦他们,莫淑芳也下了车,我特别高兴,觉得有救了。”
“可她给我塞了一瓶水,像哄小孩一样,说她今晚去港口收货,就是你老大原来想要的那一批,记好了,回去找你老大要糖吃吧。她还……还拍了我的脸,她……第一次碰我。”
最后一句话从莫新群嘴里吐出来,像烟一样轻,包裹着一种很珍惜、碰也不敢碰的情绪。接着,他就崩溃了。
曲景明眼看着他一个年过四十的大男人,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他自己还没发现,可能是泪水淌过脸上见痒了,才发愣地摸了摸双颊,沾得满手眼泪,又眼瞪瞪盯着自己的手掌看,过了片刻,哭声才迟到地从他喉咙挤出来,破破碎碎的,听起来极力压抑,又不能自抑。不一会儿,就哭成了一个小孩儿,整个人蜷起来,脸埋在手臂与膝盖圈出的范围里。
他说:“我对不起她……是我害死了她。”
他能交待、需要交待的也只有这么多,后来的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当时,尽管走私已经衰落,但彷城这座沿海小城镇的经济繁荣,依旧是由这些大佬的生意支撑起来的,他们在当地拥有不可思议的话语权。而这些敢闯敢做的人,许多都已经把生意做到省会彷州去,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和永联,不值得任何人牵这可能动全身的一发。
小小的彷城公安局没有这个节气,有点节气的顾剑锋孤掌难鸣,他的背景本来就是双刃剑,一方面让他容易工作,另一方面也让他不能太过分。和永联案,这样一个本身在那个年代就司空见惯得有些理所当然的案子,他确实没有必要冒着伤害他彷州市长老爹事业的险,去过度用力。
害死了和永联跟莫淑芳的,哪里是一个莫新群。是他赖以生存、畅游半生的江湖。恐怕就是和大佬本人对真相泉下有知,也会认为,自己生于江湖,发迹于江湖,又死于江湖,是合理的。
曲景明压了压自己鼓噪的心脏,默默暂停了录音。齐主任也没有说话,疲惫而混浊的目光落在那瓶鲜花上,屋子里只剩下莫新群一个人的哭声。
过了很长时间,齐主任前倾到桌上,扯了一截卷筒纸,塞给他。他抬起头,泪水之下的眼神有种长期不被疼爱的孩子初次被人温柔问候的表情,那是一种很胆小的感觉,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惊惧。他紧紧攥着那团餐纸没有用,只是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
老太太说:“这么多年,你去给他们上过坟吗?”
莫新群瞪了瞪眼眶,显然是没有的。
老太太道:“我每年都去给他们上坟。芳芳死了,她死在你手上,我有什么脸去见你姚阿姨?所以,我病了这么久,都不敢死……做梦都梦到你姚阿姨问我,她女儿怎么死在了我儿子手上。”
莫新群的表情像是被人在鲜血淋淋的伤口上又割了一刀,浑身都在颤抖,怎么忍也忍不住,比刚才更加痛苦地嚎啕起来。老太太就那么看着他,下巴微微抬起,有点居高审判的意思。
这一阵大哭与对峙,又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等莫新群总算平复得像个人,曲景明才出示自己的录音,因为长久不说话,又深受感染,声音有了些涩意:“我先把这个给和春听,如果他确实需要见你,我会再来找你。你不要随便出现在他面前,我不希望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情。”
说完,又转向齐主任,恭敬依旧,却难掩冷淡:“老主任,谢谢您肯带我过来。和春今晚会到我那里,虽然他应该不至于对您老人家怎样,但我还是建议您留在莫先生这里。”
齐主任摆摆手:“不用,不用,我没几天活法了,能让年轻人撒撒气也是好事。你嘛——”她冷眼盯着莫新群,“给我好好在家里蹲着,没什么事情不要出去招摇,你以为二十年过去就没事了吗,干了这么狼心狗肺的事,一辈子也别想没事!”
莫新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太太执意回自己的职工房,曲景明也没多劝。他看看表,医院午休时间已经有点超了,便维持礼貌跟老太太告了别,打算回医院。
出了门,下了楼,他重新站在阳光下,才觉得有一丝温暖。
刚才听到的一切,实际上与他无关,但他听每一个字,都仿佛看到和春痛苦的模样,心脏始终快速跳动着,时间过长,让他整个身体都有些发寒了。脑中思绪也无法理智捋顺。他心疼得半个人都在发麻。
从莫新群家到医院有些路程,他一路晒着太阳步行回去,到了医院门口才感到体温正常起来。他抬手看看手机,解了锁以后,页面还停留在录音软件上。他一个字也不想听,如果不是为了把真相留给和春,他也一秒钟都不想让这段录音储存在自己的手机上。
他退出软件,给和春打了个电话。
和春接他的电话总是很快:“景明?”
曲景明悄悄做了个深呼吸,道:“晚上回和姨家吧。”
和春那边听了,“可是”只讲出一个字就停住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和春才问:“你已经去问过你们那个主任了?”
曲景明:“我问过该问的人了。”
和春不说话。
曲景明又道:“别胡思乱想,这件事关系你爸你妈,你爸也是和姨的爸,是大妈一辈子认定的人,这个真相,远远不是你一个人在承担……”他叹了口气,说,“和春,下班来接我。”
他的语调缓缓的,声音比起往日的清冷来,柔和了许多,听着有种很舒服的安抚感,连“来接我”的要求,都说得像一记定心锤,踏踏实实地顺着通讯信号,传到和春耳朵里,落在他心里,令他镇定了许多。
“好。我……听你的。”
第69章 面对
和春活到快三十岁,发现自己对父母知之甚少。他从小就没有外婆,母亲那边的亲戚他一概不认识,父亲这边还偶尔有个伯伯来,但那个伯伯据说年少的时候就混去香港了,和永联在的时候,他记忆中就见过人家两三回,后来和永联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
亲戚嘛,没有就没有。印象中,他也从来未曾找过外婆、爷爷奶奶……之类的角色。八岁之前,他默认没有这些人,也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就没有,因为这并不妨碍他的生活;八岁之后,他忘记去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竟凭空冒出来一个亲戚!可笑的是,这个亲戚还害死了他父母。这实在很不真实。
听完录音,和容家整个客厅都是安静的,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有些微微屏着,落针可闻。和春没有像曲景明预想的那样表现出危险情绪,但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也一点都不比大嚷大叫让人放心。在场的人之中,顾剑锋是最外围的,也最快从录音内容中出来,他和曲景明对视了一眼,两人便随时准备应付这对姐弟的下一步反应。
“明明!”和春突然叫了一声。
曲景明望过去,和春从座位上起身,过来一把拉住他:“我们回家吧。”他捏着曲景明的手腕,有点迫不及待的情绪。
曲景明:“……”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操作。
和容见状,没有惊讶,只是微微皱眉,目光朝楼上瞥了一眼,大约是怪和春太肆无忌惮。顾剑锋却是第一次遇上这等情节,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和容太镇定,搞得他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他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曲景明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