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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贯忠点了点头,待高强穿上袍子,便一前一后地向客栈外走去。才走了两步,隔壁房门一开,陆谦探出身来,只叫得一声“衙内”,高强一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径自跟在许贯中身后走去。
那客栈离御河不过百步之遥,片刻即到,两人隔了几步远,在御河大堤上立定。
耳中听着河水拍打在堤岸上的阵阵轻响,一阵夏夜微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高强背着双手,看着身前笔挺的身姿,心中忽地有些恻隐:按照书上所说,这许贯忠事母至孝,于功名却视如粪土,故此隐居山中而不出仕,如今却老母被人害死,连尸体都无处可寻,却不知这位孝子如何想法?
许贯忠并不回头,忽道:“在下向那位陆兄探问了衙内出身,才知是将门虎子,此行乃是千里送友,义气之深重,在下钦服。”
高强不咸不淡地客气了几句,知道这只是开场白,正戏还没上呢。
那许贯忠又道:“今日衙内亲见了这等恶徒之行,不知有何感于心?”
高强暗叹一声,走上几步,与许贯忠并肩而立,负手俯视着脚下的流水,冷声道:“这等恶徒杀人越货,谋财害命,其罪大滔天,死不足惜!”
本以为这许贯忠身受荼毒,必定有些共鸣,哪知他却冷笑一声道:“衙内出身将门,又是智勇双全,该知一将功成万骨枯,边庭之上,何日不见厮杀,几处没有埋骨,却见了这点盗匪行径便大惊小怪,岂非妇人之见么?”
高强闻言不禁恚怒,大声道:“大丈夫杀敌报国,马革裹尸又何足道哉,岂能与这般邪徒相提并论?许兄枉读圣贤书!”
回应的仍然是一声冷笑:“圣贤?笑话,当日孔圣为鲁国大司寇,数齐之舞者而杀之,其舞者何罪?不过是上有命,不得不从,而孔圣杀之立威,不诛齐王,此亦圣贤乎?”
高强摇了摇头道:“许兄,小弟不学,自少只是游荡,不知圣人何以杀人,何以活人。小弟亦知,大灾之年赤地千里,百姓无奈求存,往往易子而食,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兆姓苍生,不过是在这铜炉中煎熬罢了。然,”
他忽地挺起胸膛,仰头望着灿烂的星空,这满天的星辰,比九百年后的夜空不知闪亮了多少,他的声音也一时寥廓起来:“我辈生于天地间,受父精母血,五谷滋养,纵然资质驽钝,不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亦当竭心尽力,求一时之心安。今日之恶徒,非但杀人越货,更以生人之血肉为货,谋蝇头小利,此辈之心,不可以为人,抑且连禽兽都不如。夫禽兽食人,食己,不过求存而已,此辈为了几枚孔方兄、阿堵物,竟弃人心于不顾,实已自绝于天地,不杀何待?”
那许贯忠沉默半晌,竟又是冷笑一声:“卖人而售者,又岂止这区区贼人?今日庙堂衮衮诸公,朝欲观花而川之花农败家,夕欲玩石而江南百姓流离失所,死尸枕籍于道途,此非售人者乎?衙内可有以教我?”
高强回以更长时间的沉默,这已经触及了他内心的最深处了,是答,还是不答?
最终,他艰难地开口道:“孔圣有言,苛政猛于虎,人之食人,胜过禽兽十倍。然,小弟愚鲁,却也知晓一个道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今日施于他人者,焉知异日不回报于己身?人皆有心,人皆有力,在于多寡,在于形势而已。”直接说来,就是鼠入穷巷亦啮人,何况同样是人?
许贯忠也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到高强竟要忽略他的存在,只有天边明月,河上清风,充塞着他的心灵。
蓦然,许贯忠转身面向高强,露出了二人见面以来的第一次笑容,俊美的面容在这夜色下看来却是几分凄凉:“衙内可知,在下何以要与衙内在这河边夜谈么?”
不待高强回答,他又转过头去,凝望着流水:“许某生长于大名府,也曾读圣贤书,也曾立志为生民请命,然而前年的那一场党争,却教许某齿冷,朝廷待士人尚且如此,又何谈贤路?许某曾闻,永兴军有石匠名安民,涕泣不肯镌党碑,言道‘如司马相公者,天下知其忠,奈何入于奸党?’,官吏强令刻石,安民无法,只求不列己名,免受后世唾骂。安民,一石匠耳,尚且知道忠奸之份,廉耻之心,如蔡相公者才高绝世,奈何竟不知,而行此悖理之事?”
“许某心灰意冷,只愿奉仕老母,归隐林泉,以了此残生。不意十字坡前陡起杀机,竟然……”微笑的脸如同嘲笑着自己,眼中终于流下了热泪两行:
“许某进不能为国家尽忠,退不能为老母尽孝,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立锥之地?之所以请衙内到此,不过是要谢过救命之恩,便要举身赴清流了。”
高强一惊,连忙紧拉住他手,生怕他二话不说踊身便跳了。
许贯忠却毫不避让,任由他拉着,续道:“不过适才与衙内一席谈,许某却有了些生趣,衙内的一腔热血,仿佛就是昨天的许某。倘若能跟在衙内的身边,看看衙内会不会是另一个自己,岂非一件趣事?”
他转过头来,缓缓跪倒在地道:“许某既蒙衙内搭救性命,此生复无可恋,愿将这残躯交给衙内,还望衙内收纳。”
高强眼见一个大好青年说出“生无可恋”这样的话来,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忙搀起他来道:“许兄何须如此,高强愚鲁,实在当不起许兄大才。如蒙许兄不弃,此后当以兄长之礼事兄,不知兄意下如何?”
许贯忠微笑摇头道:“衙内,许某忠孝皆背,已无颜立于天地间,又如何能腆颜为衙内兄长?这条贱命,衙内倘若不要,便随这流水去了也罢。”说着就要挣扎起来。
高强大惊,连忙双手抱住道:“许兄且莫如此轻生,高强答应了便是。”
许贯忠在地下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一把将身上的儒生长袍扯下,几下撕的粉碎,向御河中一丢,回过身来向高强道:“衙内,昨日的许贯忠已死,此后许某当竭力以事衙内。”
高强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死”了一次,心中五味杂陈,忽地想起一句话来:“许兄,他日高强若有所成,当以国士待兄,只望兄以国士报我便了。”
在听到了这句话后,许贯忠那本已有些无神的双眼忽地闪过一道精光,整个人也象是重新注入了一股活力一般:“谨遵台命。”
(第二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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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河北 第七章 大名
小说巴士 更新时间:201077 17:00:47 本章字数:4918
斩空:大家五一节好!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五一期间应酬比较多,因此每天一章,晚上发布,请见谅。
路行非只一日,这天午后,一行人眼前终于出现了巍峨的城垣,大宋四京之一、河北第一重镇的大名府,在盛夏的阳光下巍然屹立,道道旗幡飘扬在猎猎风中。
董超薛霸取出了枷给杨志戴上,一行前去大名府牢城营交接。陆谦却换好官服,在路边驿站亮出腰牌,借了一匹快马,飞奔去打个前站,免得见面还有什么杀威棒之类的“太祖武德皇帝旧制”。
待行到城门处,那陆谦却早返回来接着,说道一切安排妥当,已向管营报了东京殿帅府的名头,那管营诚惶诚恐,又被十贯铜钱当面一砸,眼中青光和红光齐闪,自然没口子地答应,一力担保教杨志到后不受半点皮肉之苦,请衙内只管放心。
这陆谦的办事能力着实上佳,高强喜甚,便催着赶赴牢城营去,也好早点去了杨志的枷。
到了营前,两个衙役递上公文,门子接过了,引领着进去,高强等人都在外候着消息。
等了一会,还不见营内有什么动静,忽然大街上一阵吵嚷,一队人马呼啸而来,当先的打着“大名府留守司”的旗号,几个“回避”的牌子在阳光下金光闪亮,一个中年人穿着官服径自到了牢城营门前甩蹬下马,前呼后拥着进去了。
高强一愕,难道今天竟然是留守司梁中书亲自临堂视事?这人听说是蔡京的女婿,虽然现在蔡京罢相,不过赵挺之一时还没腾出手来抓他的小辫子,况且此人在大名府留守任上两年来政绩颇著,小辫子也不太好抓就是。
不过这人既然视事,先前陆谦下的那一番工夫就白费了,却不知杨志吉凶如何?高强心中不免焦躁起来。
他在营前来回走动一番,忽然抬头,见许贯忠嘴角挂着笑容,此刻既然心中焦躁,便有些恼火起来:“贯忠,何事好笑?”自那日之后,高强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什么兄啊弟的一概不论,就直呼其名,许贯忠倒也坦然而受。
此刻见高强焦躁,许贯忠微微一笑道:“衙内,你可是担心梁留守亲自视事,杨老哥吉凶未卜么?我料必无大碍。”
高强一喜,忙问端详,许贯忠道:“许某生长大名府,对这梁留守的行事倒也颇有耳闻,此人官声颇佳,治军算得有方,对牢城营却是不大理睬的,今日却忽然临堂视事,其中必有缘故。据许某揣测,只怕与衙内你还有些关联。”
高强先是一楞,既而醒悟过来:“贯忠言下之意,莫非是这留守司竟是为我而来?”
许贯忠正待回答,就见一个旗牌官匆匆走出来,四下望了一望,便走到陆谦身前施个军礼道:“敢问可是东京来的陆谦陆虞候么?”
陆谦忙答应了,那旗牌登时一脸的喜色:“敢问哪位是东京殿帅府的衙内?”
高强看了许贯忠一眼,心说果然被你料中,后者却只淡然处之。
陆谦给那旗牌引见了,旗牌躬身施礼道:“高衙内,我家留守大人后堂有请,特命小将前来相请。”
当下那旗牌领路,高强等一行在后跟随,绕过前殿和正堂,刚拐过弯角,就见台阶上站着适才见到的那个中年官员,身边几个军官打扮的垂手而立,杨志却已开了枷,也在一边侍立。
那官员见高强等人到来,提起官服下摆,降阶相迎,堆着一脸春风般的笑容道:“哪位是东京殿帅府的高衙内?”
高强心知这必是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了,忙抢上几步拜倒在地道:“小侄高强,拜见梁世叔。”这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与叶梦得同辈,叫一声世叔自然没问题,也显得亲近。他现在还是白身,没有官职,又是后堂相见,显然论私交为好。
果然梁中书闻言大喜,忙上前双手扶起,呵呵笑道:“贤侄远来辛苦,实属不易。令尊大人可好?哎呀,想当年我在京城时,你还是个顽皮少年,如今却已是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了,世叔我可是老了啊,呵呵……”
“家父一切安好,有劳世叔挂念。家父命小侄给世叔问安,送上王荆公手书的折扇一把,俾世叔赏玩。小侄无心科举,至今功名未立,有负世叔殷望和家父威名,愧甚。”高强现在对这些也算颇有研究了,套话说起来头头是道。
梁中书更是喜欢,接过了王安石手书的折扇,口中客气不已,又拉过身边的军官来介绍。头一个身高与鲁智深差相仿佛,身形雄壮,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五绺长髯,二目开合间神光如电,厮见时口称:“大名府兵马都监关胜,见过高衙内。”
高强大吃一惊,手指这关胜,说话都有些口吃起来:“这、这位敢莫是人称大刀的关胜么?”真是见了鬼了,大名府的大刀不是闻达么,怎么变成关胜了?
那关胜见高强提到外号,心中不免得意,不过他事事学足关羽的派头,这傲气自然也不例外,将颌下长髯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