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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她就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眼睛前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甚至出现了中古时代的外国骑士,他们都跪在她的脚下,张开手臂,口里念着诗句,发着誓,向她这位贵妇人求爱。但是周炳并不懂得这些规矩,他直挺挺地站起来,不加修饰地说: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野心是很大的。我的幻想——也许你一辈子也不会了解!我也没有办法对你说……唉,时候不早了,歇吧。”
陈文英连忙睁开眼睛,见周炳那高大雄壮的身躯象一座山似地竖在她的头上,仿佛高不可攀,刚才那些想象中的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和外国骑士,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他——象这没有教养的年轻人那般可爱。她的眼睛送周炳出了客厅,耳朵送周炳一直上了三楼,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的野心倒是大!可惜你的胆子却太小!只要你双手把我抱起来,我整个儿就一塌括子都属于你的了!”
四 险地
有一个晚上,广州三家巷的老树枇杷刚刚成熟,那棵小小的白兰花却也开起花来,霎时之间,把一条三家巷熏得香甜郁腻,沁人心脾。才定更,何应元、何守仁父子俩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今天晚上,是由何应元做主家的“市隐”诗社的雅集日子,广州有名的诗翁都将到社,连教育局长的表叔梁季育大诗翁都没推却,那隆重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这梁季育不但诗做得好,在当时的广东省政府里还拥有相当的势力。何应元不久以前,就是凭着他的赏识,从宝安税务局调到省城“禁烟督办处”里来当专员的,因此他父子俩不能不特别郑重其事。按何应元的见解,何守仁前后已经算是当了三年科长,照一般常例,是该迁升了的,而他还没有迁升,一定是他在什么关节上还做得不周到,于是就下定决心,在梁季育身上下工夫。这天晚上的雅集程序,第一是喝功夫茶,第二是公推梁季育即席吟诗,第三是众人唱和,第四是摆酒宵夜。何守仁怕其他诗翁一时和不出好句,就央何应元向梁季育预先讨了诗稿出来,分发给众人,事前查明典故,打好腹稿,以便即唱即和,万无一失。当晚他父子俩安排妥当,因为心里高兴,就不坐轿子,也不坐手车,一直步行,走到市隐诗社。这市隐诗社座落在城东雅荷塘街中段,地点清静幽雅,两边矮墙,当中学士门口,门旁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用隶书刻着市隐诗社四个粉绿大字。他父子俩双双走到门口,——看那木牌,不禁同时惊叫了起来。原来不知谁人这样没阴功,竟用红色油彩在那“隐”字上面加了几笔,把好好的四个粉绿大字变成了:
“市瘾诗社”!
何五爷才到禁烟督办处不久,这个瘾字分明是那些不逞之徒,穷极无聊,有意来寻他的开心,当下他厉声嚷道:
“姚满!姚满!姚满!你死掉了么!你……”
叫了半天,里面才有应声。又过了半天,才听到有破木屐的走动声。又过了半天,木门才呀的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花白头发,黝黑脸皮,经常带着一种欲笑不笑的神情的老头儿来。他名字姚满,香山县人,今年五十岁。原来在乡间做佃户,世代种花养草为业,后来跌伤了腰骨,就辗转流落到省城,给市隐诗社当了花王兼门公。何五爷指着木牌上的瘾字给他看,又把他大骂了一顿。他只是憨憨地笑。后来又拿纸擦,又拿水洗,又拿刀刮,总是弄不好。何应元父子没办法,看看做酒席的,管茶水的,都来了,料想客人不久就到,时间已经来不及,只好叫他把木牌打到后院茅房里,暂时搁着拉倒。木牌端走之后,何应元父子又把门口左右矮墙仔细看过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破绽,才把木门打开,一路往里面走。这里,一进门是个大花园,当中铺了三行麻石走道,两旁是花草树木。走道的中心,有一座竹架搭成的凉亭,亭里摆着石台石凳,台凳之上,有几朵零零散散的落花。过了花园,是一个莲池。莲池之中,有一连三间座北朝南的水榭,就是广州有名的诗翁们吟诗作对的地方。何应元父子走过木桥,进了水榭,又把桌、椅、几、架、笔、墨、纸、砚,都过细地看了一遍。不久,客人果然陆续到了。何守仁的连襟、陈文婷的丈夫宋以廉到得最早。他本来不会做诗,今天却要了梁季育的诗稿,请别人乱七八糟和了一首,带来凑热闹。实际上是因为他最近发表了南海县的县长,县里那教育局长一缺,他把何守仁三番五次地推荐,始终不见揭盅,今天听说何五爷有横门可走,特地来看看虚实。接着,冠盖云集,笑语喧哗,最后梁季育也就坐着轿子来了。雅集按照原定的程序顺利进行:首先喝了三杯道功夫茶。其次磨上香墨,铺好宣纸,请梁季育即席吟诗。他还做出低吟浅唱、斟酌推敲的样子,捱磨了一阵,才提起笔来写。写完了,大家着实赞叹了一番,然后各自动笔来和。和好之后,梁季育又斟酌每个人的背影大小,有轻有重地每个人赏识几句。以后就是大家彼此互相恭维。又以后,摆上了酒席,大家就不管什么李白、杜甫、鹤膝、蜂腰,拼命地互相灌起酒来了。宋以廉是新派人物,讲究效率,见这一群酒鬼只顾贪杯,一点正事不谈,十分着急。他递眼色给何应元,催他快对姓梁的讲,何应元用眼色止住他,叫他保持安静,不要急躁。何守仁只一心一意陪着梁季育说话,也不去分心管别人的闲事。到菜上完了,席将散了,那些诗翁们才酒兴大发,拼命猜枚,赌起酒来。梁季育酒够了,就起身来到水榭的西间去喝茶,何应元父子和宋以廉跟着走进西间。
大家坐定,端上茶,梁季育呷了一口,说:
“今天晚上做了这许多的诗,真是人生快事!”
何应元立刻接上说:“是呀,季公政务繁忙,只怕这样的兴会,也不可多得呢!”
梁季育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真是的。一个人万万不可为政,一为政,就粗俗起来,稚子之心就没有了,——这说得上诗心么?我是宁愿一辈子当布衣,躲在这市隐诗社里,天天喝酒做诗的!”
何应元奉承地说:“要不然,季公的诗就有这样高!”说完了,他忽然想起那木牌上叫人改了个市“瘾”诗社,不免心中忐忑跳了两下。
梁季育又说:“能够在勾心斗角的苦海中,偷这么一个晚上的空闲,也就心满意足了。”后来又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加上说:“是呀,我倒忘了。——今天晚上大家酒甜诗畅,放荡忘形,到底是出于谁的安排,出于谁的张罗?我得正经向他道谢才好。”
何应元微笑着摇头道:“安排张罗,倒都是我家那守仁一个人干的。可是孩子们办事,时好时歹,用得着奖励么?只要季公瞧着办,有机会提拔栽培就是了。”
梁季育用手搔着脑袋说:“不错,不错。你瞧,我把正经事全都忘了,我把正经事全都忘了。不是令郎整整当了三年科长了么?——你知道,我已经催问过两次了。那些饭桶办事,就是这个样子的!如今国民党办事,就是不如从前。不要说比前清差得远,就是比北洋军阀,也还是比不上。也罢,劳驾你们给拿些纸笔来!”何守仁听说,赶快到正厅去拿了纸笔过来。梁季育乘着几分酒意,提笔就写道:
“兹委任何守仁为南海县教育局局长。此令。”
写完了把笔一摔,哈哈大笑起来。何应元连忙弯着腰说:“谢谢季公恩典!”何守仁也照样弯着腰说:“谢谢世伯恩典!”梁季育说:“你们父子怎么也庸俗起来了!这是假委。这是一张废纸。这是我气他们不过,闹着玩儿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宋以廉冷眼旁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开头他见诗也做完了,酒也喝完了,大家都不谈正经事,不免有点焦躁;谁知事情忽然急转直下,眨眼之间就办完了,他又不免暗中叫好。随后看见何守仁只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伺候着那梁季公,面目呆板,一言不发,好象他对于官儿职儿,一概没听明白似的,便又衷心赞叹,暗暗叫绝。大家闹到三更天过,梁季育说要早睡,向众人告辞,坐上轿子走了。这里众人见何守仁升了官,又闹着要吃下一台酒,闹了一会儿才散。众人走了之后,何应元又吩咐姚满小心看守门户,明天一定要想法儿把那木牌修理好,才跟何守仁徒步回家。何五爷正在踌躇满志地慢步走着,忽然听见何守仁说:
“爹,你近来留心弟弟的动静没有?”
何应元说,“什么动静?我只觉着他的那个邪症似乎好了一点。”
何守仁说,“病倒是好了很多。不然怎么能够整天上街去乱搞胡为?只是钱使得太狠了!生成一个‘二世祖’的样子!”
做爸爸的劝着道:“你弟弟身命不好,你大奶奶纵他一点是有的。只要他不疯不癫,欢欢喜喜,花几个钱也就算了。”
何守仁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是花几个钱的事儿了。上个月,他花了两百块钱。有一个年纪跟他一般大,叫做罗吉的后生仔带他上酒馆,进戒烟室,狂嫖滥赌,无所不为!”
何五爷不觉点头同意道:“是呀,年轻人,没有哪个不爱吃、喝、玩、乐的。只有我跟你说得嘴响,从小就没有冤枉使过一个小钱。我跟你,是知道稼穑艰难的。可是弟弟就不知道。他来到人世间,是金镶玉裹着来的。——不过,只要他交往的不是共产党,让他花几个钱也就算了。”
何守仁冷笑一声道:“共产党倒没门儿。那罗吉虽然只有十六岁年纪,不但攀不上什么八字脚儿,却还跟公安局的什么侦缉不明不暗地有些牵扯。这层已经用不着担心。担心的是咱爷儿俩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份家业,将来不够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天天去吃醋溜纹银子!”
何应元赞许地说:“是。这层是你看得到。看样子,阿义不是个创业的人。只要他能够守成,也就好了。”
何守仁说:“可不呢!怕是怕他连守成也守不住呵!”
何五爷把这件事牢记在心,再也没说什么。到了家,丫头胡杏来开门。一问,知道何守义还没回来。何守仁一言不发,回到头进北房,陈文娣房间里。何五爷回到二进北房、二娘何白氏房间里,一看二娘不在,又听见对面大奶奶房间里有牌声,知道又在打牌,就走过大奶奶的南房来。果然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和隔壁亲家母陈杨氏正在打天九,陈杨氏敦一张孤“天”,拆开了何胡氏一副“至尊”,何胡氏正在咬牙切齿地骂着早知道“钉子”这般黑心,就不对这门亲家。大家嘻嘻哈哈,正乐着呢,见何五爷回来,就收了牌,各自散了。何五爷坐下,和大奶奶说起他家老二花钱太多的事儿。何胡氏一听就生气道:
“准是二房那少爷告的状,捣的鬼!天下哪来这么眼浅的人!”
何五爷坚持道:“不关别人。我自己也看得见的。”何胡氏说,“看得见就尽你去看个够!孩子才有多大年纪?正是千金难买他一笑呢——又卖过你几间房屋?几亩田地?动过你几根汗毛?犯得着你来阻头阻势?”
何五爷说,“我能寻回来,自然就不怕他撂出去。但是你要知道,从前大有钱的人家,如今子孙败了,拿钵头,当伸手大将军的,也不是没见过的呢!”
何胡氏竖起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