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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还说何守仁什么也不知道,那未免有点冤枉。他知道了,他明白了,他一面倒抽着凉气,一面鞠躬引退。他知道这时候再不走,下面还会有更加好听的。陈文娣见何守仁走了,就倒身再睡,一直睡到吃中饭才起来。胡乱吃过了中饭,就有许多人来看她的病。首先是周泉拖着大小子陈国栋,抱着二小子陈国梁来看姑奶奶。其次是区苏抱着周贤来看——怎么称呼好呢?——对,来看表姑奶奶吧。她们坐下不久,陈文婕也拖着刚刚会走的女儿李静来了。除了李静之外,她还带来了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叫李为淑,是她的侄女儿,也是李民魁的大女儿。那李民魁虽然长得粗俗笨赘,但是他这大女儿却跟他完全相反,长得清格秀气,逗人喜欢。大家把她看了一顿,摸、捏了一顿,称赞了一顿。周泉忽然叹息道:“我们一个、一个地老了。这世界,又是他们这后一辈子的了!”陈文婕冷静地笑道:“那也看谁。象你弟弟,他就越长越年轻!”陈文娣附和道:“我总偏心我们三姑奶奶,她说话有准头。大嫂,你弟弟不止越长越年轻,还越长越漂亮呢!”区苏不知道那么些内幕,只是卖口乖地加上道:“可不是么!正是——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一个疤!”陈文娣瞪起眼珠说:“那也不一定。我们那个烂脏局长,他从小到大,都只是一个疤!”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大吵、大嚷、大哭、大闹的声音,打破了她们的欢笑。原来二娘房里的使妈,那最漂亮的阿苹,抱着何汝温在三姐房里玩耍,不知怎的,那六个月的小官忽然脸色发青,手脚乱动地哭闹起来。大奶奶何胡氏跑进三姐房里,一手抢了小官出来,抱回二娘何白氏房里,两个人攻守共盟,将三姐何杜氏破口大骂。又说出身不正的人一定乱伦,又说当过丫头的人惯使黑心,又说不知给小官吃了什么东西,又说不知小官身上有针没有。何杜氏不肯相让,就站在房门口跟她们对骂。骂一阵子,又走回房中,跟何守礼相对大哭。哭一阵子,又走出门口,跟大奶奶、二娘继续作战。……
陈文娣、周泉、区苏、陈文婕四个人听见这种事情,正在面面相觑,不知怎样收科,恰好周炳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地来找她们几个姐姐辞行,要回震南村去。陈文娣很温和地对他说:“阿炳,我本来以为你完全不对。现在想起来,你也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你高低不肯盛在这三家巷里!”陈文婕冷静地加上说:“你住了这一宿,得到一些什么印象?”周炳把右手大拇指插在胸前第三个钮扣上面说:
“印象么?咱们三家巷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圣地,但是后来没有成了。现在是:腐败。肮脏。混乱。荒唐。感慨极深,不能忍耐!”
说完就掉头走了。区苏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大脾气!”陈文娣叹口气说:“我懂得他。他是极其有性格的人。那正是他的动人之处!”周泉也学她二姑奶奶的样子叹口气说:“人到了火气全收,不声不响的时候,就跟那墙上的挂钟停了摆一样了!”
三三 佳期
四个月之后,又是腊尽春回的时候。那天是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二月中,也是阴历的十二月二十九,——碰着这个月小,也就是除夕了。震光小学早已解了馆。周炳在一个课堂里召集了第一赤卫队的会议,给大家讲时事。他从古滔那里拿到了一种油印的小册子,就照那上面说的给大家讲。约莫早上九点钟,他就开始讲了。才讲了几句,就发现胡杏自动跑来,在课堂外面站着,又象要走,又象要进来。周炳一直往下讲,没有停顿,也没有招呼她,看她怎么样。谁知她逡巡了一下子,竟毅然跑进课堂里面,坐在远远的后面听。周炳心里高兴,也不管她,只继续讲。首先,他讲到今年一月一日,就是在一个半月之前,江西、湖南、湖北苏区的红军活捉了国民党的前敌总指挥张辉瓒,粉碎了国民党蒋介石的残酷“围剿”。大家一听就欢欣鼓舞,哄堂大笑。周炳拿眼尾归一扫最后一排,见胡杏也噘着小嘴巴笑,后来觉着有人注意自己,又勉强忍住。其次,周炳又讲到今年一月三十一日,国民党宣布了一种非法的法律,叫做“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按照这个法,他们喜欢抓谁就抓谁,喜欢关谁就关谁,喜欢杀谁就杀谁,一概不讲道理。大家听了,都义愤填膺。最后,周炳又报告了一段新闻,说在前几天,就是二月十日,国民党蒋介石又动员了二十个师以上的部队,兵力大约三、四十万人,以何应钦为总指挥,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重重包围的战术,举行了第二次的“围剿”。有些进到苏区里面的敌人,到处骚扰,破坏群众的春耕。他们抢牛、抢粮、报种籽,放马吃秧,放干田水,又加上拆烧民房,强奸妇女,真是无恶不作。大家听了,更是气破了肚皮,纷纷咒骂起来。区卓年纪虽小,却意气豪迈地说:
“看来这姓何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胡杏年纪也是最小,却也举起小拳头,咬牙切齿地声讨道:“打倒他!打倒他!”
这回讲的时事,大家都很满意,认为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又快、又真,又有东西、又有条理,既令人知道事情,听来有味,又令人大大地打开了脑筋。讲完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的光景,大家纷纷散去,只有胡杏留下不走。
她跟着周炳回到了房间,周炳让她坐下,就问她道:
“怎么样,你问了姐姐没有?她答应跟我结婚么?”
胡杏先吐了吐小舌头,然后说:“问过了。她把我骂了一顿!”
周炳摊开两手道:“既然如此,那就算完了。”
胡杏更正道:“不,不!她只是轻轻地骂,很轻、很轻地骂。她骂了,就是她肯嫁了!——唉,你这个人真是……”
周炳又问道:“你姐姐说起我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胡杏先紧闭着嘴唇,点着头,然后说:“家姐说:你那阵子痴、傻、戆、直、这阵子横、蛮、韧、皮,十分讨人嫌!”
周炳叹口气道:“是不是?你瞧,她一点不喜欢我。”
胡杏不以为然,改正他道:“不对,不对!她说十分讨人嫌,就是说喜欢得不行了!——唉,你这个人真是……”
周炳最后问道:“她赞不赞成正月十五结婚?她赞不赞成行文明结婚礼?她赞不赞成先别通知广州?她赞不赞成把刚才那课堂改成礼堂?她赞不赞成把这房间布置成新房?”
胡杏看他有点着急,就更加调皮起来,先皱紧眉头,冷绷着脸,然后说:“都问过了。都问过了。家姐说:不要,不要,不要。她什么也不赞成,她什么也不知道!”
周炳露出失望的样子,摇头道:“这还是搞不成呀!这还是搞不成呀!”
胡杏顿脚道:“她说不要,不赞成,不知道,就是要,赞成,知道了!——唉,你这个人真是……真是……真是呀!”
周炳忽然从她那莲子脸儿上找到了一股调皮劲儿,觉着上了她的当,就伸出鼓锤蕉一般的五个大手指,要抓她的短发覆盖着的脑壳。她早已知道周炳不怀好意,连碰都没让他碰着,一溜烟就跑掉了。
第二天是旧历大年初一,大家欢天喜地过了一个年。胡柳因为好日子已经一天比一天近了,更是喜上加喜,除了剪这、剪那,缝这、缝那之外,暗中也在清理清理,拾掇拾掇。到了第三天,年初二,震南试验农场也仿照商场的惯例,请那百儿八十个农场工人吃了一顿“开年饭”。原来广州大城的一般商店字号,都有这样一种习惯:当年伙计是留用,还是辞退,要在年初二中午吃完开年饭以后决定,宣布。这顿饭虽说也有鸡、鸭、鱼、肉,可是当伙计的都提心吊胆,食不下咽。那当老板的却神气活现,亲自让菜。这让菜,也大有文章:如果让给你一块鸡骨头,嘴里再骂你一顿,那就算恭喜,你不用发愁,是留你了;如果让给你一块鸡腿,嘴里再恭维你几句,那你吃过饭就该卷铺盖,到帐房去算帐,是辞你了。吃这顿饭,就叫做吃“无情鸡”。大革命的时候,这种随便解雇工人的陋习,已经取消。可是大革命失败以后,资本家这种权力又恢复了。当下那八、九十个农场工人,听说农场经理郭寿年要请吃“无情鸡”,都心神不定,议论纷纷。第一赤卫队的队员们因为经常闹事,自己也觉着岌岌可危。倒是没想到吃饭之后,郭经理只把众人大骂了一顿,无非姓张的如何懒散,姓王的如何牛精,此外却也没说什么,就散了席。一场虚惊,到那时候才算平安度过。马明喝了一头的酒,下到村子里,在螺冲的边上闲串着门子。他在震南村里,人缘极好。平时人家一看见这高大壮健的年轻人,就要拉他坐下倾谈。开头都管他叫“打铁仔”,往后又管他叫“军师”、“孔明”。连村中的大姑娘,象何好、胡执等辈,都半羞半喜地和他斗斗口角,开开玩笑。这天,他先上何四伯家里,随便闲聊道:“你看胡杏多可怜,连过个年也不得安生!郭标那狗日的一天上门三趟,催着要人。也不知你家那何福荫堂要横行到几时!”何四伯说,“是呀,想起小杏子,真叫人心疼!她要是落在帝王之家,你怕还不是个绝代公主?可惜她落在孱头胡源家里,怎么不多灾多难!”马明说,“老伯,你辈分高、人望重,你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别人不能不惧你几分!”何四伯说,“好。要我说话的时候,我一定挺起腰杆站出来!”马明见谈得投机,顺便就告诉他道:“四伯,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约莫一个半月以前,江西红军打了一个大胜仗,把国民党的总指挥张辉瓒抓了,割下脑袋,搁在一只小艇上,顺着水放下来。许多人都这么说:”何四伯拍掌道:“快哉!快哉!我早知道他们能打!那时候打陈炯明、打刘、杨,打吴佩孚,不是他们、谁能打?”马明接着又说:“可是蒋介石又要搞第二次送死,如今正在打呢!他又搞出一套什么紧急治罪法,象你、我这样的人,他想杀谁就杀谁!”何四伯拿脚顿地道:“畜生!可恶!可恶!”后来,马明又闲串了胡八叔、三姑、六婶、何勤、何俭以及何好、胡执许多兄弟姊妹的家里,都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队长陶华一听,大叫使得,就趁过年歇工之便,分散人马,多找平素走得拢的,谈得来的,一家一家地串门拜年。不消几天工夫,家家谈胡杏,户户谈红军,把蒋介石严密封锁的军事失败的消息,尽量散播,闹得人人交头接耳,满村都是风雨。
到了初七、八日那天半前晌光景,事情就发生了。胡源正上街市,胡树、胡松照样出去串门,家中只剩下胡王氏、胡柳、胡杏母女三人。给何福荫堂管账何不周当跑腿的郭标按照向来的姿势,大甩着手,一跳一拐地走着路,带了乡公所的四名团丁来到了胡家门口,找胡源说话。胡源不在,他就对胡王氏说,何家二少爷已经出院回家,要胡杏立刻回去伺候;又说船在南渡口,已经准备好,立刻就要动身;又说不能等胡杏吃中饭,立刻就要出门;总之,他一连说了三个“立刻”,最后还大叫大嚷道:“嗨!正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