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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杏儿,坏了,坏了。女孩子家长出个男孩子般的胸膛来了!——那样厚,只管朝前挺,成什么雅相!不过咱们旧脑筋说话,你也不要在意了,现在时兴,那就算了。……可也真怪,怎么一看见你,我就心疼。——心里只管发软!怪不得人家说你是翻生区桃。真是的呢,论身材,论相貌,你两个都不一样。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那么一股劲儿,硬是象得十足!——要说都说不出来呢!”
胡杏只管柔顺地听着,痴痴地笑着,那浅棕色的眼睛,好象有千言万语,嘴里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本来想打听一下周炳的消息,又怕撞着她的心病,带累她伤心,就没敢开口,只顾低下头喝汤吃肉,吃完了就回身出来。三家巷外面虽然正是隆冬季候,却一点也不冷。灯光灿烂,树木玲珑,和从前热闹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和周炳手种的那棵白兰树,虽然枝干还细,发叶也不多,却显得茁壮可喜。她坐在白兰树下那张石头长凳上,和那白兰花就说起话来:
“白兰花呀白兰花,区桃姐呀区桃姐,你是聪明能干的,你是有灵有圣的,你一定要保佑出外的行人平安,你一定要何佑炳哥早点回来,你一定要保佑我脱离灾难,骨肉团圆!”
白兰树轻轻地摆动着。那叶影儿在她头上、身上、手上轻轻摇晃,好象在抚慰她。那嘎嘎的细碎声音好象在回答她的祝愿,极有情致。过了一会儿,她又呢呢喃喃地对白兰花说道:
“今年,回家是回不成的了!如今已经是年三十晚了,——什么动静都还没有呀。不过不要紧,不回就不回!炳哥叫杜发给我捎的话,我就是相信。到死那一天还相信!炳哥四处奔波,拿起枪来和那些当官的对打,不正是为了我么?——可是,象古语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这一仗没打赢,下一仗一定会打赢的。你说对么?有一天,他会骑着马,带着几十个、几百个赤卫队回来,就在这巷子里,当着众人大声说:‘都走吧,都回家吧!那些卖身契都作废了,都不算数了!’唉,那该有多好!多好!多好!”
白兰树照样轻轻摆动着。叶影儿照样轻轻地在抚慰她。嘎嘎的细碎声音照样在回答她。天空上的星星也站在树梢上向她点头。何家、陈家酒席上那些杯盘撞碰的声响,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胡杏呆呆地对着白兰树望了一会儿,就想起眼前许多烦恼的事儿来。自从周炳出门之后,时间虽不太久,却出了许多事儿。这里面,有一些确实叫人担心害怕。头一件叫她担心害怕的,是她慢慢发觉,别人都管她叫“翻生区桃”,这本来不是一件坏事,开头听见,她还有些欢喜。可是后来她觉着,别人这么说了之后,总拿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瞅着她,要不就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知搞些什么名堂。陈万利、何应元这些老爷,陈文雄、何守仁这些少爷,开头还摆架子,只拿斜眼看她,后来就忘了身份,当着众人也对她评头品足,论短道长起来。陈万利跟何应元更是倚老卖老,动手动脚,极不规矩。要不是何胡氏寸步不离,严严看着,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就这样,翻生区桃已经很不好当,偏偏那疯子少爷何守义,也来凑上一份儿。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只有小疯,地没大疯。除了照常吞吃照片之外,没闹过什么大乱子。有时好起来,还有一两分清醒,懂点人性。不过即使在他有一两分清醒的时候,也只有胡杏跟他说话,他能听从几句,别人不行,连他亲娘胡氏也不行。遇着他狂乱暴躁的时候,更是只有胡杏一个人,才敢走近他身边,使他稍为安静就范。这么一来,疯子吃饭睡觉,都离不开她,把她缠得紧紧的,别的谁都不要,真叫她浑身都不自在。这还不算。还有第二件。第二件叫她担心害怕的,是那疯子少爷何守义的书友罗吉。这个人从前曾经对何守义说,周炳是共产党,要杀头,他们跟共产党一起照过相,也要杀头,这才把何守义吓疯了的。如今他却常常来何家找何守义。在何守义稍为懂点人性的时候,他也喜欢跟罗吉说说笑笑,有时还跟罗吉上街去玩耍。开头还只是上上茶楼、酒馆、影戏场、戏院子,闹一些吃、喝、玩、乐的把戏,后来胆子大了,就赌钱,抽大烟,嫖私娼,什么都干,——所谓“吃、赌、嫖、吹四淫齐”了。这些事情,家里当然不知。何胡氏看见何守义老是要钱花,也不问他怎么花法,只要他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就只管拿钱堆他,唯恐他不肯去胡花,在家里沤出病来。那五短身材,胸凹背驼,两只眼睛象鬼火一般的罗吉,因此也经常出入何家,何胡氏还把他当贵人看待呢。胡杏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却闷在心里,不敢对何胡氏说出来。那家伙来往惯了,胆子越来越大,起初还只是对着胡杏阴森森地狞笑,说些不三不四的昏话,后来一见面,就说下流话,做下流相,简直动手动脚了。胡杏恨他恨得要死,可是碍着何胡氏,也对他无可如何。这也不算,还有那第三件。第三件叫她担心害怕的,倒是她自己的二姑何胡氏。这大奶奶从前只会捞起藤条、棍子打她;后来慢慢改成用手指拧她,用指甲掐她,这已经比藤条、棍子厉害了;没想到近来打也少了,拧也少了,掐也少了,只是一味子缩起腮帮,对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直把她笑得六神无主,摸不着一点头脑。小时候,胡杏听妈妈讲过熊人婆的故事,那熊人婆吃人之前,就是要痴痴迷迷地笑一顿的。她最害怕大奶奶这个笑。可是大奶奶不光是笑,有时还好没来由地一味称赞她。何家小姑娘何守礼有时教她认识几个字,大奶奶就说她是“孟丽君”将来要中女状元。有时大奶奶找一样什么东西,翻箱倒柜找不着,胡杏一口就说出来了,东西果然在,大奶奶就说她真是鬼灵精,不是神仙下凡,一定是妖怪投胎。最是何守义疯癫狂暴,失去人性的时候,一家人都束手无策,唉声叹气,只要胡杏一走上前,低声说上一半句话,他登时就驯服安静下来。这不能不叫何胡氏大为赞叹;认为那只能是命中注定,前世有缘。——胡杏不懂这些,她只觉得害怕,十分害怕。
胡杏正在没边没界,自由自在地想着自己的身世,不提防有一个通体黑色的大圆球,没声没响地滚到了她的身边。她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凝神一看,只见那黑东西上面有两上小窟窿,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正打那小窟窿贼贼地往出冒。她叫了一声“唉呀”,再一看,原来正是罗吉。那罗吉今年才十六岁,正跟何守义同年,却学得了一身坏本事,奸、淫、邪、盗、偷、讹、拐、骗,样样精通。当下他涎皮赖脸地说道:“看你这么会偷懒,说不定也会偷吃呢!”胡杏冷冷地说:“谁跟你说话!”罗吉说:“不跟我说话,算数。那就跟我亲个嘴吧!”胡杏再不开腔,挺起胸膛,就往家里走。罗吉在后面跟着罗嗦,恰巧何守义吃过团年饭,从里面走出来,才把罗吉接到大客厅里面去了。胡杏把主人家的残羹剩饭,胡乱吃了一些,就动手洗全家大小,连阿笑、阿苹、阿贵都算在内的杯、筷、碗、盏,洗完了,又洗整个厨房的盆、桶、锅、罐,洗完之后,回到大奶奶房里,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大奶奶还在二娘何白氏那边打天九牌,何守义已经和罗吉上街逛花市去了,都没回来。胡杏就动手给何胡氏铺床,铺好了,又到里面套间去给何守义铺。原来何胡氏早先自行睡在套间,外面易可守义睡的,后来何守义得了癫狂病,何胡氏怕有差池,把他搬到里面套间去,自己睡在外面,又叫,胡杏也睡在外间作陪。胡杏铺好了床,就回到自己的卧床上,拿起灯纸和剪刀来剪纸人儿,预备留到元宵节糊花灯用。这门手艺,说起来却是胡杏的一手绝技。不止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样样精美,要牡丹就是牡丹,要芍药就是芍药;看她剪起人物来,真是一个人一个样儿,个个都活蹦蹦的生猛猛的,文的绝没有半点儿粗鲁,武的绝没有半点儿柔弱,好象叫他一声,都会答应的一般。除此以外,她还会剪活人象。不论什么人,只要她瞧过一眼,她就能把那个人的相貌刻在纸上,真是人人惊叹,毫厘不差。不过她不想张扬,有人叫她剪,她只是推不会,因此三家巷里,知道她这种本事的,除了周炳的妈妈周杨氏之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当下她信手剪了四个纸人儿,一个花木兰,一个穆桂英,一个樊梨花,一个刘金定,四个都是女的,而且四个都是武将,个个都漂亮到了不得,又英雄到了不得,那丰姿神态,却又各不相同。剪完了,正要歇一歇,那二少爷何守义却从街上回来了。看他神气倒还清醒,只是手里象了一根光秃秃的桃树枝,一摇一晃地走进来,样子有点不伦不类。胡杏问道:
“你上哪儿去了?”
他缩了缩那尖瘦的鼻子,回答道:“跟罗吉逛花市去了,一人买了枝桃花。”
胡杏微微吃惊道:“你手里这就是……”
在胡杏微微吃惊的时候,她的小嘴稍稍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左脸上那个大酒涡,登时圆将起来,而且好象在那里缓缓地蠕动。她的皴裂的右手不自觉地举起来,轻轻地碰一碰那一头散乱的黑头发。她这时的相貌,姿态,都十分美妙。幸而何守义懵懂粗俗,不曾看见。他只是象一位少爷似地点着头说:“是我买的。拿水把它养在花樽里吧。”胡杏接过来一看,竟完全是些秃枝,花也掉了,蕾也掉了,只有十个八个极小,极小的白毛骨朵,还侥幸地留在枝上,可是也大半伤残,极少完好的。原来别人买桃花,都爱挑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即使有开了的,也至多让它开上三、五朵,好拿回家里插瓶,让它开到元宵过后。唯独这何二少爷却要挑些盛开了的,开少了的都不要。盛开了的也不打紧,只要好好地举着,拿回家里也有几天赏玩。唯独何二少爷却一路走,一路跟罗吉要闹,一人一枝桃花,拿在手里,当做兵器对打。对打几个回合,那花瓣儿就掉得差不多了。这还不算。对打之后,他俩又一人一枝桃花,骑在胯下,当做马儿,在马路上拖着跑。这样一来,就弄到这般田地。
胡杏感慨万端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这枝桃花能修到你的手里,也不知苦修了几辈子呢!”
她捧着大红花樽走到井边,往里灌了七、八分井水,又在花枝上喷了些水,才捧回房间里来。何守义正在看她剪的纸人儿,见她回来就问道:“谁教你剪的?“胡杏反问道:“你看怎么样?”何守义说,“叫我说名字可说不出,不过好看极了!”胡杏说,“这算什么好!你要是看见我大姐剪的,那才真叫做好看呢!”何守义不大相信地说:“胡柳有那样的本事?那明天叫她到省城来,当面剪几个我瞧瞧。”胡杏笑着说:“好大的口气!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让你随便叫的。你到震南村去,跪在我家门口,看看她高兴不高兴。碰对了,她高兴了,兴许赏一两个你见识见识。”何守义干笑着说:“你敢刁蛮!你当心着!”胡杏就不再做声了。——正是她这种沉默,正是她这种温柔委婉,正是她这种隐隐的忧愁,使得她这时候十分动人怜爱。何守义把她全身从头到脚望了一遍,就低声对她说道,“阿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