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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禾站在秦堪身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里的银针,纤白的拇指和食指拈着针,缓缓地搓动着,口中淡淡道:“给你扎肺俞穴,有清肺通气治斑等好处,有病治病,没病健身,一针扎不死你的。”
一念生,一念死,银针拈在唐子禾手里,一针扎下去,唐子禾终究做出了选择。
秦堪苦笑道:“虽然我不懂医术,但至少知道针灸一道,起码应该给病人脱了衣服才能扎吧?此刻我穿着皮裘夹袄,唐姑娘你一针下去万一没找对地方,就不怕把本侯扎死了?”
唐子禾淡然道:“民女五岁开始学宋朝《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六岁时开始学扎铜人,八岁正式给活人针灸治病,至今已扎了十几年,老实说,不管别人穿多厚的衣服,在我眼里都是光溜溜的,一针一个准儿……”
秦堪:“…………”
面对一个阅尽天下裸男,心中已然无码境界的女神医,秦侯爷犹豫要不要摆出一个不胜凉风般娇羞的水莲花造型……没来由的一针扎来,秦堪觉得有点奇怪,正待发问,却听身后唐子禾幽幽道:“侯爷,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什么话?”
“天津……真会变成你口中说的那般模样?建深港,开海禁,清土地,收流民,官员廉洁奉公,市面繁华热闹,百姓安居乐业,从此不再受官员和卫所的欺压……这些,都是真的么?”
秦堪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乃堂堂国侯,用得着说这种大话诳你么?待本侯剿除了白莲教,天津城内城外都太平了,便会上疏朝廷,请拨银两逐步建设天津,一年两年看不见成效,五六年之后约莫有个新模样了,不仅是天津,整个大明的城池乡镇,本侯都会……”
说到这里,秦堪忽然一顿,苦笑道:“几年内改变整个大明……倒是我在吹牛了。”
随即秦堪精神一振,笑道:“不过,本侯还年轻,穷我一生,能做到哪步算哪步,有了我的大明,一定会不一样!”
唐子禾拈着银针,站在秦堪背后静静听着他的豪言壮语,想象着此刻他脸上的意气风发,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神采,唐子禾眼泪止不住地流,嘴角却勾起一抹动人的笑容。
泪眼迷蒙中,唐子禾语气却很平静:“国朝养士百余年,其挥洒壮志,一展雄心者何其多,侯爷……明廷朝堂里若多几个秦堪,民女何至于走上今日这一途?若民女早知世上有个秦堪于声色犬马忍辱负重中暗酬壮志,民女……何至于错杀无辜,暗举反旗?”
秦堪楞了一下,接着浑身猛地颤抖起来,两眼如铜铃般睁大,眼中瞳孔剧烈收缩。
“是你!”秦堪失声惊道。
唐子禾把话挑明的这一刻,秦堪完全明白了。
经营天津白莲教多年,致令声势浩大,布置刺杀厂卫大人物,烧官仓,杀无辜救同伙,煽动百姓作乱,秦堪费尽心机要捉拿的白莲教大人物,原来竟每日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一股极度的羞怒如逆血般冲进脑中,秦堪身子一动,却愕然发现自己浑身麻痹,完全无法动弹,也不知唐子禾背后给他施了怎样的针法。
情急之下秦堪张嘴便待叫人,嘴唇刚张开,忽然又紧紧闭上。
此时此刻动不能动,唐子禾欲取他性命只在眨眼之间,贸然惊叫只会刺激她的杀机,他会死得更快。
尽管全身经脉被封住,秦堪还是气得身躯微微颤抖,英俊的脸孔不知是羞是怒,早已涨得通红。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索然一叹:“我错了……我终究还是低估了天津的白莲教。”
身后,唐子禾幽幽道:“侯爷也低估你自己了,自你来天津,白莲教被你逼得不敢动弹,民女亲眼看着你争取军心民心,看你设伏布阱查缉白莲,看你施威,也看你怀柔……侯爷的手段,令民女佩服不已,甘拜下风。”
秦堪冷笑:“最后终究还是落在你手上,我自己瞎眼,身边埋着这么一个祸患都没瞧出来,你说这些话,是在嘲讽我么?”
唐子禾叹道:“今日今时,民女的身份暴露,天津白莲教更失一城,侯爷,此时此刻该愤恨的,是我才对啊……”
“你为何自暴身份?”
唐子禾怆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凄然道:“我杀过官兵,杀过厂卫,也杀过无辜百姓,我之所为自有报应等我,然而民女虽是女子,却也有所为,有所不为,侯爷,不论你信不信,我和你一样想改变这个世道,只可惜我走错了道……”
秦堪冷冷道:“今日本侯被你所制,你意欲何为?”
唐子禾仍旧没回答,自顾道:“这几日相处,民女已知侯爷胸怀壮志,或许侯爷已有布置,民女不自量力,还是要说几句多余的话……侯爷欲展抱负,必先肃清朝堂,我等有幸生于弘治中兴之后,明廷气数仍盛,若欲实现抱负,必先除去刘瑾,刘瑾势大,但他唯一所倚仗者,只有明廷皇帝的宠信,侯爷可暗中笼络内廷七虎,以及外廷李东阳,杨廷和等名臣,寻机离间刘瑾与皇帝,一旦刘瑾失了皇帝的信任,毁灭之日即在眼前……”
“除刘瑾之后,朝堂必有大乱,刘瑾得势之时,朝中攀附阉党者多矣,以侯爷的手段,趁此良机肃清阉党,培植羽翼当不在话下,民女也就不多话了,除此之外,民女还有一个消息奉送,江湖已有风声,霸州文安县有一对名叫刘宠和刘晨的亲兄弟,此二人被江湖人称‘河北响马’,如今暗中积蓄力量,训练兵马,恐有所图,民女先给侯爷提个醒……”
秦堪听着唐子禾带着微微啜泣的话语,沉默许久,黯然一叹:“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从今日算起的十年里,我会一直暗中盯着你,我会看着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能不能实现,你心中所藏的天下和百姓,究竟是怎生模样,我……拭目以待。你若食言,十年之后,我必取你性命,然后自剜双目,祭我此生有目无珠荼害天下。”
一双纤细颤抖的玉臂从背后忽然轻轻抱住了秦堪的腰。
唐子禾破天荒地叫了他的名字:“秦堪,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不为良相,愿为良医的话么?我……也有抱负,只可惜,世道容不下女流之辈的抱负,从入白莲教开始,这一路我走得好辛苦,好艰难,也好困惑,秦堪,我累了,我走不了的路,你帮我走下去吧……”
“唐子禾,你不杀我?”
“今日明廷最具权势的人与我近在咫尺,翻掌之间我可令你血溅五步,我曾经错杀过无辜,今日这一念,权且还敬天下苍生。江湖小,江山大,我只恨我是女流,无法亲手描绘这幅江山画卷,秦堪,我真羡慕你……”
最后一声幽幽叹息之后,秦堪身后已无声息,只留一缕欲语还休的冷香。
伊人已远,秦堪却仍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唐子禾没有封住他的声道,却仿佛也清楚他不会派人追杀,就这样放心地飘然远去。
身前的一株腊梅开得鲜红如血,被风一吹,花瓣如蝶翩跹,零落一地伤怀。
*****************************************************************唐子禾翩然走出官衙,抬手拭去眼眶的泪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黎民苍生,皇图霸业,志向野心……种种念头如走马观灯般在她脑海里闪过,唐子禾使劲甩甩头,嘴角泛起如梦似幻般的笑容。
朝廷剿我,白莲逼我,棋局已僵,索性往棋盘上投一把子退出,这局棋有人会继续下,但绝不是她唐子禾。
出了官衙后,唐子禾骑上早已准备好的快马,飞驰出城。
城中本不准骑马飞奔,正在巡街的勇士营将士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神情纷纷一凝,待到看清马背上却是与侯爷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唐神医,将士们纷纷放松了警惕,自动自觉地让开道路,脸上甚至露出几分暧昧的笑容。
规矩总有破例的,唐神医别说城中策马,哪怕她想在天津城里学螃蟹横着走,将士们也会帮她鸣锣开道。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江湖险恶
策马出城,飞驰在城外的官道上,耳边只听得到呼呼掠过的风声,风声如雄鹰厉啸。
唐子禾骑在马上,神情淡漠却带着几分轻松。
既然决定了退出这局棋,天津的一切便与她无关了,花费数年时间经营起来的白莲教,一朝放弃她却并无半分不舍。
摆脱僵局总要付出代价,付出天津白莲教的代价或许有些大,然而衡量之后却是值得的。自秦堪来到天津,她已渐渐感到白莲教已成鸡肋,因为她深信,这位朝廷钦差一定会将天津白莲教剿得干干净净,若还死抓着白莲教不放手,迟早会将她自己赔进去。
此时放弃,恰其时也。
一切便交给马四那位教使吧,唐子禾现在要做的,便是回农庄带几个老弟兄离开,天地之大,以她唐子禾的本事,何处不可立足?
凛冽的寒风里,唐子禾独自策马下了官道,走了半个多时辰,农庄已遥遥在望。
到了农庄的篱笆前,唐子禾下马,屋子里却走出两名陌生的年轻人,唐子禾的心徒然一沉。
天津白莲教是她亲手发展起来的,教中信众她都认识,这两人从哪里来的?
“你们是谁?”唐子禾拉住了马儿的缰绳冷冷问道,手臂下垂,一把迷魂粉已紧紧抓在手中。
一名年轻人抱拳,皮笑肉不笑道:“我们来自蓟州总坛,红阳女,马教使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唐子禾抿了抿唇,缓缓向屋子里走去。
刚踏出一步,唐子禾浑身一凛,不知是不是直觉,她总觉得今日这农庄内暗藏着许多陌生且不善的目光,目光如蛇如鹰,冷冷地盯着她。
屋子前堂,马四仍旧一身富贵行商打扮,悠然坐在正中,而葛老五等一干老弟兄却一个也不见,唐子禾心中愈发提高了警惕。
见唐子禾进来,马四笑道:“红阳女辛苦,此行想必已结果了秦堪的性命,你为我教立了大功,本使这便吩咐酒宴,为你庆功……”
“我没杀秦堪。”唐子禾淡淡道。
马四笑声一滞,神情瞬间变得阴沉,目露寒光盯着她:“为何不杀?”
唐子禾讥诮般一笑:“因为我本事太小,杀不了他,教使若有本事,不妨亲自上阵?”
“你!”马四大怒,腾地站起身指着唐子禾:“红阳女,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唐子禾冷笑:“世人皆谓白莲教为邪教,但我们拜无生老母,教义从来都是慈悲向善,无垢无尘,难道我完不成任务便会被教使处置么?”
马四目光愈发阴森,盯着唐子禾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红阳女,你果然是一条养不熟的狼,此时此地,你是想叛教了么?”
言毕,堂后忽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群陌生的年轻汉子押着十几个人从堂后潮水般涌出,被押者却是葛老五等一干老弟兄。
唐子禾神色剧变。
葛老五等人显然受了不小的折腾,人人遍体鳞伤血迹斑斑,见到静立堂中的唐子禾,葛老五喘息道:“红阳女,咱们栽了!你下午进官衙刺秦堪,马四后脚便不知从哪里弄了这许多人来把咱们全绑了,这姓马的王八蛋来路不正,恐怕不止是蓟州总坛的路数,你快逃!”
马四嘿嘿阴笑道:“唐子禾,总坛几位长老早对你不放心了,派我来天津就是为了接替你的位置,叫你起事你不肯,叫你杀秦堪你也没杀,总坛果然没猜错,既然你跟白莲教已不是一条心,白莲教再也留你不得,天津香堂这大好局面不能毁在你手里!”
唐子禾脸色很快恢复如常,眼睑垂下,长长的睫毛扑扇几下,语气却比湖水更平静。
“马四,你觉得我唐子禾是什么人?”
“叛教之人!”
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