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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山,永子对着漫天的夜哀叫着。他应该想起我的。我敢肯定。只是我一天天活得现现实实,在他的哀叫声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而已。
我忍不住偷偷地赶出眼泪来。
六十
过去念书的时候,澜沧江妩媚如一待嫁少女。她的前额亮亮的,在深山老林中若隐若现。我偷偷地抚摸爷爷留下的地球仪,澜沧江差不多飘扬起来。
那个晚上,在燕山,我向着她的方向跪下——十多年后我辗转来到澜沧江边,她却像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懒散地躺在冬日的阳光下。
日子是枯燥的。阳光停着不动,看不见水鸟。我跟俄罗斯说,日子是枯燥的。岸边的沙泥像一块佤族姑娘的绸子。没有脚印,鸟粪也没有。水忧郁得像南唐李后主的那段历史。我伸个懒腰。
上流不远处是虎跳硖,隐隐听到乱世般的叹息。而我面前的水势,很缓很缓,随随便便流着,仿佛要到远洋去她也不知道。因为没有渔人,我也就不敢肯定水中有鱼了。《山海经》是怎样描述的,我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忘记了。
血液也这样随随便便流着,睡着。除了心悄悄跳,我站在岩石上,像一块岩石。对岸的芭蕉林出自三流画家之手,僵死的,一如从洪荒站到了现在。眯了眼睛望去,才看得出它是一个主人,一个善良的贫穷主人。它一直没有收回它悲哀的脸。是的,澜沧江这个流浪汉,爬涉到它面前,它什么也不能施舍。要知道啊,澜沧江,浑身都湿透了。
一只神秘的手柔柔地掏空我的五脏六肺。我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儿像澜沧江一样飘扬起来,我疲备不堪地跪下,澜沧江掉过头,泪流满面地向我流来。慈祥地淹没了我。它松松垮垮的奶子,干枯的手臂,散射的目光——我的的确确看见澜沧江了。我大声告诉俄罗斯,她远远站在下游,像一个点,像一段岁月,像一条河床静静地等着澜沧江去睡,去流。
解开皮带,我背对着俄罗斯心事重重地往江中撒尿。
六十一
阳光断断续续地照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我没精打采地听凭影子玩弄。在这个李公朴先生曾经徊徨的小院,伶俐的耗子一而再再而三爬过弧形的花墙。丢开给阿丹写的信,我准备回房间的时候,隐隐又听到酣声了。自从花胡子带着年岁明显和他不相称的女人住进楼上的双人间,我时常夜半给吵醒,跟那个年岁轻轻的女人交涉几次,花胡子答应调瞌睡到午间睡。
花胡子做的是跌打药生意。帆布口袋里塞满老橡皮、穿山甲尾巴什么的。我和俄罗斯在他的地摊上抓过舒精活血的药。他是河口人,有田有土,每年收成后他才出门找些过年的钱。过去一直是孤家寡人,年龄大,又贪睡,没人照顾不方便。傍晚大家在休息室看电视,有人问,他总这样解释。因为好多房客包括女房东对那女人成天抱着大竹筒烟枪跟在他屁股后边进进出出很是鄙视。
房客多是些走南闯北的小商贩。他们饱受着抛妻别子的苦。见到有人带着小相好四平八稳躺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由他们不满腹牢骚。幸好对方是个花白胡子,大家只得忍气吞声宽容。每当花胡子穿起入时的白马甲,眯了有刀疤的眼,托着水烟枪咯吱吱独自下楼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攻击他,都是阳萎中人了,心还不收。这时候他会红了脸,皱起伤痕累累的额,尖着热带雨林的嗓子反驳。一来二去,大家混熟了,那个涂脂抹粉的拉祜族女人也抱着手下楼来跟大家互相抢白。我们从她口中得知花胡子在河口不但有一头水牛六只火鸡两条母狗,还有一个名声不好的老婆和守寡在家的女儿。芭蕉一排排围着小平房,护养得好,年年都有好价钱。女人说,他的女婿是在战争中丢失的。那女人也是战争年代学坏的。
我曾问过他当年打越南的事。花胡子支吾说战争一开始,他就投奔昆明的表叔。一年多后回到河口,房屋倒了芭蕉还在。我再深问,他说只记得小越南乱吹,打到昆明过大年,打到贵阳吃汤圆。别的再也不记得了。
一天天,大家都老脸老嘴拿花胡子开玩笑。没有人肯花时间问及他的刀伤,他也从不向人述说他的苦难。而我,就像习惯俄罗斯的呓语一样,也渐渐习惯了他的酣声。每天听不到一次,竟会产生一种茫然的失落。好像有谁,转动一个巨大的石磨,辗我回到那些与我毫不相关的岁月。
六十二
啤酒刚喝去半瓶,大包小包拎着的俄罗斯喘着气站到门口。
“姨爹不在。表姐家没人。”她灰心丧气。
放下酒瓶,我微笑:“这在意料中。这种约会,含有必然性和偶然性,你没看过哲学,不怪你。”
话虽这样通泰,心中却抱怨她这种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性格极了。表姐从小和俄罗斯在广州长大。初中毕业那年,德高望重的连长父亲从部队转回到地方,俄罗斯一家也跟着回到湘西小县。表姐留了下来。后来没有考上高中,招工进了一家专门做凉鞋的工厂。九五年日本老板接管凉鞋厂,表姐凭娴熟的技艺做了该厂的技术骨干,九六年又凭姣好的容貌谱写了一曲令三亲六戚奔走相告的异国情爱。俄罗斯喜欢樱花和选修日语,肯定都是她这个表姐的影响。上学期表姐寄来几张酒井法子的CD,我和俄罗斯去镇上的安子家听过。酒井法子太美太甜,我没敢发表意见。第二学期学校开通E…mail,她们就没有白底黑字写信了。偶尔听俄罗斯叽咕,她表姐去年离开了那个日本浪人,独自在大板一家私立学校教中文,日子过得洋不洋土不土。这次回国,说是不准备回去了的,谁知才住几天又吵着要走。在学校接到电话,俄罗斯的心就飞到湘西来。若不是我执意要看《泰坦尼克号》,昨夜的火车,早就摇晃我了。
湘西的山坡个头小,风一吹,只穿件马甲衬衣的我止不住打颤。街上瞎逛两圈,苹果梨子买它一大堆,她表姐家还是没人。我受不住,先赶回候车室等她。暗里寻思,要你答应英子叫车送我们,此苦何来?
“再去大十字她家铺子看看。转来我们就走,刚好赶上得上五点钟旅游车。”我慢吞吞表态。
俄罗斯自知理亏,疲倦而又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
“等我歇歇脚再去。”她说着,自个儿削了个梨子吃。
待她提着苹果梨子走后,我又独自坐在候车室里,吸烟、剥花生、看章衣萍的《枕上随笔》,且记准了“懒人的春天呀,我连女人的屁股也懒得摸了”这句比较鸳鸯蝴蝶的话。
六十三
英子举着小红伞离开学校这天,田里的稻子刚打浆黄。风穿过树梢吱吱直响。季节仿佛热很靠近冬天了。
“一千一万天我不会忘记她。无论如何她是我学校最过心的朋友,不管她鄙视不鄙视我都会回来望她。”英子边走边说。
我没吭声,烦躁不安跟在这些话后边走到天一酒楼门口。
尼桑车门边靠着俄罗斯狠不得千刀万剜的男人。他友好地咧着嘴,头发是稀疏了些,但没俄罗斯扬言的那般严重。油亮亮的前额,排是排着几条波浪纹,却微微的,没多大衰老征兆。如果硬要寻他不是的话,从他稍嫌古怪的表情上,最多可捕捉到三分——一个嫌妻室儿女的拖累不够的男人。英子向他介绍,我从小红伞底下跳出来。
“经常听英子提到你。读过几遍你那篇《我白天哭泣夜间欢笑》,独特,佩服。”他伸直腰握住我的手说。普通话流利,甚至还有些柔和的肉感,跟她保养得好好的手一样。
“都是英子夸张的,见笑了。”我在商人面前向来说话不成话,尤其是在成功的商人面前。
我望望英子,又望望这位把英子从像牙塔拎出来的先生。他们微笑着。尼桑车的流水线比我想象的还要讨乖卖巧。俄罗斯坐它玩过黄果树。她跟阿丹背地里说,尼桑肯定是她这辈子能坐的最好轿车。这很伤我的心。英子几次邀我见见她的男人,都给我无理回绝,直到今天,英子决定放下书包远嫁。
“记着交信给班主任。”英子偎在商人身边,小红伞举得高高的。“一年多来,我没认真听过他的一堂课。”
“你姐姐呢?她问你我怎么说?”我努力想做出俄罗斯要我表现的冷漠,但我无法做到。
“我会和她讲。”英子说,“她无所谓,要是你不来,我可要生你两辈子的气。”
她一笑,招摇学校的两个酒窝就飞出。俄罗斯声称,英子毁就毁在这两个酒窝上。
“非要在哈尔滨举行?”考虑到万水千山我犯愁。
“我大部分工作都在哈尔滨,再说,英子中意哈尔滨。”商人摸摸下巴,谦逊地笑笑。带你的俄罗斯来和她们比比,哈尔滨有许多地道的俄罗斯姑娘。叫上阿丹,回程机票我们负责。“商人说完,弯着他北国的腰钻进驾驶室。
轻微的马达声一响,我着慌了,顾不得英子的告诫,我抓住车门问。
“先,先生,我听说上半年你才离婚。这次次你能善始善终吗?”
他嘴角多余的肉跳了跳,探出头。“你也需要发誓?”
我张口结舌,往后退开。
雨刷在我面前扫来扫去。
英子英子英子!
英子越过商人伸手给我。
望着这只握了好几年画笔的手,我有点犹豫不决。俄罗斯曾预言,这只手有一天会画出蒙娜丽莎另外一种惊世微笑。我一直跟着深信不疑。《最后的审判》她修改过五处。俄罗斯认为她对光线的处理,简直是天才。这只手,我握过一次。那时候,我们都云谈风轻地活着,那时候,这只手上还一个戒指也没带。
我胡乱地挥挥手。
真该死,同英子分别的场面,我设想过好多,唯独漏脱这一种。俄罗斯说分别有两次,一次形影,一次灵魂。
我弄不清这算得上哪次。
雨大起来,漫天都有雨刷在刷。
六十四
一个人在春天里忘却自已,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我意外的发现。
看不见风,也摸不到星辰。我疑心二中的欺骗跟上了我。火车倦卧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以为是哈尔滨走近我了。
哈尔滨,我努力伸出双手,仍旧触不到她的肌肤;我伤痕累累爬到她面前,仍旧撩不开她的婚纱。我祈祷:这方让英子赴汤蹈火的黑土,这条看惯了痴男怨女的北方的河,不要拒绝我的凝视,不要拒绝我的靠近吧。
既然英子已经走在了学校大门之外,既然英子已经在爱与爱的间隙里窥见了尽态极妍的新娘,就让她走过,就让她平安地走过去吧。
春天,在她的手里,已经所剩不多了。
哈尔滨,不要扰乱她的脚步,不要像二中那样冷淡人的心——让英子以英子的方式走,好吗?
看得出,温柔的松花江能够,但我却不能够。
你教我怎样送回那张认认真真的脸,你教我怎能不犹豫她面前的千百条路。
犯不着考虑花溪的预言,犯不着在意是人还是梦走——没料到,我的第一次卖醉,竞是在她和我之间,在远和近之间。
清晰地倒映在花溪河里的她,弯曲的,有谁爱她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灼痛的目光,晃动了哈尔滨处女般的宁静。有谁宽容她的放纵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我恭恭敬敬跪在哈尔滨大门前。我的左手,指着千百条康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