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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昨日之事,今日皇上读书不再推三推四。陈廷敬读一句,皇上就跟着读一句。读了不到一个时辰,皇上突然又不吭声了。陈廷敬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拉开弹弓,朝殿角啪地打了过去。立马一声脆响,殿西头立着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吓着了,太监们早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鳌拜大步跨进门来,惊道:“臣叩见皇上!刚才是谁惊了驾?”
没谁敢吭声,都低了头。皇上也是把头低着,手背在身后。鳌拜环视殿内,见打碎了一个瓷瓶,问:“谁打碎的?该死!”
周如海忙望望鳌拜,又悄悄儿朝皇上努嘴巴。鳌拜立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只装糊涂,问:“皇上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皇上拿出弹弓,极不情愿地摊在手里。周如海跑上去接过弹弓,交给鳌拜。鳌拜反复看着这东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高士奇忙跪下来,说:“奴才给皇上做的,皇上平时可用这个练练腕力。这叫弹弓,民间小孩的玩意儿。”
鳌拜发火道:“大胆,谁让你做的?”
高士奇叩头道:“奴才见皇上挽弓射箭腕力不足,特意做了个弹弓,好让皇上平日练练。”
鳌拜骂了高士奇半日,又望着陈廷敬说:“山西自古就是个出名相的地方,蔺相如、狄仁杰、司马光、元好问,都是你们山西人。如今卫师傅和你也是山西人,你要尽力侍候好皇上读书。”
陈廷敬道:“廷敬虽才疏学浅,却愿效法先贤,忠君爱国,不遗余力!”
鳌拜呵三骂四好半日,这才回头对皇上叩道:“臣来看看他们侍候皇上读书是否用心,臣这就告退了。”
皇上刚才听鳌拜骂人,甚是害怕,这会儿却道:“把弹弓还我!”
鳌拜犹豫着,仍把弹弓还了皇上,道:“皇上读书时只是读书,学骑射时再玩这个东西。”
皇上也不说话,只望着地上。鳌拜又朝殿内太监们骂了几句,朝皇上叩头走了。
高士奇突然说道:“廷敬,山西可是人才济济啊。我听说山西有个傅山,名声很大。”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居心不良,心想他肯定早听说自己同傅山有过往来,便道:“傅山人品、学问都很不错,只是性格怪了些。”
高士奇笑道:“傅山的反心昭然于天下,读书人多有耳闻。您只说他性格怪了些,未必太轻描淡写了。”
陈廷敬道:“士奇,这里不是谈傅山的地方,我们侍候皇上读书吧。”
哪知皇上听了却是不依,只问:“傅山是谁?”
陈廷敬说:“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皇上道:“先帝说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都来考进士了,傅山考中了吗?”
陈廷敬回道:“皇上,读书人各不相同,有的喜欢考进士,有的喜欢浪迹江湖。皇上现在只管读书,傅山这个人,您日后会知道他是谁的。”
皇上道:“朕看你俩神色很不对劲儿,难道这傅山是说不得的吗?他到底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还是江洋大盗?朕记得先皇说过,人心如原草,良莠俱生。去莠存良,人皆可为尧舜;良灭莠生,人即为禽兽。朕相信不论什么人,只要让他明白圣贤的道理,都会成为好人的。”
陈廷敬惊叹皇上小小年纪,居然能把先帝这话原原本本记下来,便道:“可喜皇上能记住先帝遗言。皇上只好好儿读书,这些道理都在书中。”说到读书,皇上又不高兴了。
陈廷敬想今日鳌拜在弘德殿里很失大臣之体,实为大不敬。皇上读书的地方,大臣怎可在那里呵三骂四?
回到家里,翁婿俩长谈至半夜。老太爷道:“听你这么说,鳌拜果然有些骄纵。”
陈廷敬说:“辅佐幼主之臣必须是干臣,而干臣弄不好就功高盖主,贻祸自身。自古辅佐幼主的大臣,大都不会有好结果。往远了说,吕不韦辅佐嬴政,最后怎么样?遗恨千古!”
老太爷道:“是呀,睿亲王多尔衮辅佐先皇顺治,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人死之后,还被褫爵籍没,牌位都撤出了宗庙。天下人都知道多尔衮蒙着千古沉冤,只是不敢说!若是那抱有野心确想篡逆的,就更没有好下场了。”
陈廷敬说:“鳌拜大人屡屡示恩于我,可我实在不想同他靠得太近。四个辅政大臣,鳌大人名列最后。可他的性子却是凡事都要抢在前头,难免四面树敌。我估计四个辅政大臣,今后最倒霉的只怕就是鳌拜!”
老太爷说:“鳌拜祖上世代功勋,他自己又身经百战,骁勇异常,军功显赫。单凭这些,他就不会把别的人放在眼里。只因性子粗鲁,屡次被参劾。不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在其他辅臣之上。”
陈廷敬道:“我担心的是他最后会把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皇上觉得弘德殿的日子甚是难熬,可转眼间他已是十岁了。这时的皇上懂事不少,再不同师傅们闹性子。这日,鳌拜进了乾清宫,直往西头弘德殿去。张善德已长到十五六岁,早同大人一般高了。他见鳌拜来了,忙道:“辅臣大人您请先候着,待奴才去奏报皇上!”
鳌拜横眼一瞪,张善德吓得忙退下。太监们畏惧,低头让开。站在殿门口的倭赫见了,上前拦了鳌拜道:“辅臣大人请稍候!”
鳌拜扇了倭赫一掌,道:“老夫要见皇上,还要你们准许?”
倭赫眼都被打花了,也不敢拿手揉,低头道:“大人您是辅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奴才知道的这些规矩,都是您教导的!”
鳌拜吼道:“老夫教导过你们,可没人教导过老夫!”
索额图猛地从弘德殿里冲出来喊道:“谁在外头喧哗?”见是鳌拜,忙拱了手,“啊呀,原来是辅臣大人来了!你们真是放肆!怎么在辅臣大人面前无礼!快快奏报皇上,辅臣鳌拜大人觐见!”
这时周如海慌忙跑出来,喊道:“辅政大臣鳌拜觐见!”
鳌拜进殿,跪地而拜:“臣鳌拜向皇上请安!”
皇上知道刚才是鳌拜在外头吵闹,却只作没听见,道:“鳌拜不必多礼,起来坐吧。你是朕的老臣了,朕准你今后不必跪拜。”
鳌拜听了,只道:“臣谢皇上恩典。臣多年征战,身上有很多处老伤,年纪大了跪着也甚为吃力。”
卫向书、陈廷敬、高士奇都向鳌拜施了礼,口称见过辅臣大人。鳌拜环顾左右,见侍卫们竟然未向他施礼,心中大为不快。
皇上道:“鳌拜,你终日操劳国事,甚是辛苦。朕成日价读书也烦,但是想着你们那么辛苦,朕也就不怕苦了。”
鳌拜道:“老臣没别的事情,只是多日不见皇上,心中十分想念。鳌拜谢皇上体谅!外头有人说老臣全不把皇上放在心上,多日没向皇上请安了。老臣今日叩见皇上,只有卫师傅跟陈廷敬、高士奇看见了,这帮小儿都没瞧见哪!”
索额图顿时慌了,忙指使左右:“你们真没规矩,快快见过辅臣大人!”
侍卫们这才拱手施礼,道了见过辅臣大人!皇上毕竟年幼,见了鳌拜心里有些惧怕,胸口不由得怦怦儿跳。鳌拜又道:“卫师傅,皇上年幼,读书辛苦。拜托您悠着点儿。皇上想散散心,你们就侍候着皇上玩玩吧。”
卫向书道:“皇上读书很用功,练习骑射也没放松。”
鳌拜笑道:“老臣这就放心了。老臣盼着皇上早日学成,那时候老臣便可回到老家,养几匹马,放几头羊,过过清闲日子。”
皇上却道:“鳌拜不可有此想法。朕皇祖母说了,四位辅政大臣,都是爱新觉罗家的至亲骨肉,这个家始终得你们帮着看哪!”
鳌拜叩道:“臣谢皇上跟老祖宗垂信,感激不尽!皇上只管用心读书,臣告退。”
皇上喊道:“索额图,送送辅臣大人。”
索额图送鳌拜出了弘德殿,侍卫同太监们只略略低头。鳌拜便站住不动,横眼四扫。索额图忙说:“你们真是无礼!恭送辅臣大人!”侍卫同太监们只好齐声高喊恭送辅臣大人。鳌拜这才哼了声,大步离去。索额图回头见张善德正在身后,便同他悄悄说了句话。张善德闻言大惊,吓得直摇头。
卫向书见刚才皇上实是受惊了,便道:“皇上,今日书就读到这里吧。请谙达侍候皇上去骑马如何?”
皇上却道:“辅臣大人怕朕读书吃苦,可他处理国事还辛苦些。卫师傅,接着讲新书吧。”
索额图向张善德使了眼色。张善德只作没看见,仍木木地站在那里。索额图朝他瞪了眼睛,张善德这才上前说道:“皇上,鳌拜说是来探望皇上,却在这里咆哮喧哗,大失体统!”
索额图却立马骂道:“狗奴才,你竟敢在皇上跟辅政大臣之间故意挑拨!”原来刚才张善德那些话是索额图教他说的,却又来骂他。
张善德吓坏了,忙跪了下来,说:“奴才该死!可奴才怕皇上吓着,实在看不下去!”
皇上笑道:“朕是那么好吓唬的吗?你们都想得太多了,辅臣大人都是为着朕好。陈廷敬,朕听说你是鳌拜保举来的。你说说朕是去骑马呢,还是读书?”
陈廷敬道:“回皇上,读书、骑射都很重要,这会儿皇上想读书,那就读书吧。”
皇上说:“卫师傅,朕依你的,这会儿就不讲新书了。可朕也不想去骑马,只想听些历史掌故,就让陈廷敬讲吧。”
卫向书点头道:“遵皇上旨意。史鉴对于治国,至关重要。”
陈廷敬便说:“臣遵旨。不知是臣随意讲,还是皇上想知道哪些掌故。”
皇上却道:“你给我说说王莽这个人吧!”
卫向书暗惊,道:“皇上,这段史事纷繁复杂,过几年再讲不迟。”
皇上说:“历朝历代,皇帝、大臣多着哪,朕感兴趣的倒也不多,值得细细琢磨的君臣更少。朕虽年少,王莽倒是听说过的。朕就想听陈廷敬仔细说说王莽这个人。”
卫向书道:“皇上,过几年再讲这段史事,今日可否讲讲别的?”
高士奇上回吃过苦头,只是站在那里不吭声。
皇上道:“真是奇怪了!朕想听听王莽这个人的故事,你们好像就忌着什么。难道朕身边还有王莽吗?陈廷敬,说吧!”
陈廷敬很是为难,望望卫向书。卫向书道:“陈廷敬,皇上想听,你就讲吧。”
陈廷敬仍是迟疑,半日才讲了起来:“西汉末年,天下枭雄蜂起,朝中朋党林立,外戚争权夺利,国家甚是危急。王莽倒是个能臣,替汉室收拾好了摇摇欲坠的江山,辅佐平帝刘衍。但是,王莽既是能臣,更是奸雄。他伺机暗杀了平帝刘衍,扶了两岁的孺子婴为帝,自己操掌朝廷。摄政不到三年,干脆把孺子婴拉下皇位,自己登基。”
皇上问道:“汉平帝刘衍被杀,年岁多大?”
陈廷敬说:“十四岁!”
怎料皇上又问道:“朕今年十岁了,离十四岁还有几年?”
皇上问了这话,面前立时跪倒一片。卫向书连连叩头道:“皇上,今日这话传了出去,可是要人头落地的呀!首当其冲的自是老臣。老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只是这些话如被奸人利用,难免危及君臣和睦,酿成大祸!”
皇上问道:“卫师傅是怕有人等不到我十四岁,就把我杀了?”
索额图吼道:“陈廷敬真是该死!”
陈廷敬虽是害怕,但既然说了,就得说透,不然更是罪过,便道:“皇上,刚才臣所说的虽是史实,但其中见识,臣并不赞同。既然皇上垂问,臣就冒死说说自己的看法!”
卫向书着急道:“廷敬,你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