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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说:“先生这番话可不像道家说的呀。我只愿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苍生于苦海,人世间的账是算不清的。”
傅山说:“您不算账,有人却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官府同地痞泼皮相互勾结,借口查看天花,强占民宅,夺人家产!这都是清廷干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诬赖患上天花,流离失所哪!”
陈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见过百姓被赶出城去,一时语塞,只好道:“傅山先生,您医术高明,拜托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却道:“不劳您吩咐,贫道刚从病人家出来。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过就是脸上长了几粒水痘,却被蜂拥而来的满兵说成天花,举家被赶出城去了。那些满人是看上了人家的房子!”
傅山说到这些已是长吁短叹,陈廷敬无言相对。傅山又道:“清廷鹰犬遍布天下,傅山却冒死在京城往来如梭,你猜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怀大义,自然不是个怕死的人。”
傅山说:“贫道不但要游说你,还要拜会京城诸多义士。你不要以为满人坐上金銮殿,天下就真是他们的了。”
陈廷敬道:“廷敬还是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顾炎武先生说亡国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百姓看来,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就是好朝廷,百姓拥护。天下混乱,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就是坏朝廷,就该灭亡。什么天命,什么正统,什么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说了就可算数的!”
傅山大摇其头,道:“廷敬糊涂,枉读了圣贤书!满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识圣贤,不讲仁德,逆天而行,残害苍生。”
傅山说得脸红脖子粗,陈廷敬却是气定神闲,谈吐从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当今皇上宽厚仁慈,上法先贤,下抚黎民,眼看着天下就要好起来了。”
傅山很是愤怒,道:“廷敬,你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贫道替你感到耻辱!天下义士齐聚南方,反清复明如火如荼,你居然为清廷歌功颂德!”
陈廷敬请傅山先生喝茶,然后才说:“据我所知,反清义士顾炎武目睹前明余脉难以为继,早已离开南方,遁迹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气得掷杯而起,道:“顾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污他的清名!”
陈廷敬忙说:“前辈息怒!”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顾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这名清与不清,要看怎么说。南宋忠臣陆秀夫,世所景仰。元军破国,陆秀夫背负幼帝蹈海而死,实在是忠勇可嘉。可是,我却替那年幼无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还是一个孩子哪!他陆秀夫愿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愿意去死!陆秀夫成全了自己的万古英名,却害死了一个孩子!”
傅山痛心疾首道:“陈廷敬,你糊涂啊!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陈廷敬也提高了嗓门,道:“傅山先生,我向来敬重你的人品才学,但陆秀夫这种作为,自古看做大忠大义,在我看来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辞!”
这时,老太爷突然从里面出来,陈廷敬忙道:“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在山西读书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闻了。”
老太爷道:“老朽惭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暂住一夜,明日再走?”
傅山摇头道:“救病如救火,贫道告辞了!只可惜,贫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陈廷敬却道:“傅山先生所谓救世,只能是再起干戈,生灵涂炭。反清复明,不如顺天安民!”
傅山不再答话,起身走人。陈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门方回。回到屋里,翁婿俩相对枯坐,过了好久,陈廷敬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到头他们都只是帮着帝王家争龙椅,何苦呀!所谓打天下坐江山,这天下江山是什么?就是百姓。打天下就是打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百姓。朝代换来换去,不过就是百姓头上的棍子和屁股换来换去。如此想来,甚是无趣!”
老太爷也是叹息,道:“廷敬,你这番话倒是千古奇论,只是在外头半个字都不可提及啊!”
陈廷敬说他知道的,便嘱咐老太爷早些歇息,自己去书房了。月媛过来劝他早些睡了,可他心里有事,只道你先歇着吧。
独自待在书房,想着今日听闻之事,又想傅山这般再无益处的忠义,陈廷敬竟然泪湿沾襟。夜渐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外头怕是下雪了。陈廷敬提起笔来,不觉写道:
河之水汤汤,我欲济兮川无梁。岂繄无梁,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欲济兮波无舟,岂繄无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将焉求?
十六
朱启家房子正是高士奇买下的,俞子易原来是他的钱塘老乡,京城里有名的泼皮。俞子易在京城混了多年,早已三穷三富,什么样的日子都见识过了。他一会儿暴富起来人模狗样,一会儿染上官司又变回穷光蛋。俞子易知道自己终究守不住到手的家财,都只因后头没有靠山。如今攀上了高士奇,便像抱住了活菩萨。高士奇现今不过是手无寸权的詹事府录事,可他却是最会唬人的,俞子易便把他当老爷了。
高士奇住进了石磨儿胡同,大模大样的架势更是显了出来。每日回自家门前,总要先端端架子,咚咚地扣响门环。门人听得出老爷叩门的声响,开了门就点头哈腰:“哦,老爷您回来了。”如今是冬天,门人低头把这高老爷迎了进去,早又有人递上铜手炉。高士奇眼睛也不瞟人,接过手炉,慢慢儿往屋里去。那手炉家人老早就得预备着,不能太烫了也不能太凉了。这手炉是他早几年刚开始发迹时置办的,想着很是吉祥,到了冬日总不离手。进了客堂,唤作春梅的丫鬟会飞快地泡茶递上。高老爷的茶可不太好泡,总是不对味儿。家人们侍候着老爷的时候,高夫人也总在旁边斥三呵四,怪他们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
这几日高士奇都没去詹事府,每日只出门探探消息,就回家待着。有日,高士奇在外头打听到一桩好事,回家立马着人把俞子易叫了过来。家里人都知道,只要俞子易来了,阖家大小都不准进客堂去。
高士奇慢慢儿喝着茶,半日不说话。俞子易还不知道高士奇有什么大事找他,便先说了话:“高大人,那朱启这些日不找您了,每日都守在顺天府,我可是还担着官司哪!”
高士奇不高兴了,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以不住这里,皇上还要赏我房子哩!”
俞子易忙说:“高大人别生气,俞某不是这个意思。”
高士奇道:“生意人,眼光要长远些!”
俞子易说:“俞某明白!我们钱塘同乡都指望您飞黄腾达,也好对我们有个照应。”
高士奇说:“我高某是最重同乡情谊的。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帮你发财。”
俞子易忙问:“高大人有什么生意要照顾我?”
高士奇说:“朝廷要把城里出天花的人家和四周五户以内邻里都赶出京城,永远不准进来。他们的房子,就空着了。”高士奇这消息原是他自己出门钻山打洞探听出来的,这会儿说着却像皇上亲口对他下了谕示似的。
俞子易听了大喜,道:“哦,是呀!这可是桩大生意呀!”
高士奇笑道:“这种事情不用我细细教你,你只记住别闹出麻烦来。”
俞子易忙朝高士奇拱手拜了几拜,道:“谢高大人指点!我在衙门里是有哥儿们的,我这就去了!”
高士奇坐着不动,他是从不起身送俞子易的。这会儿高夫人出来了,道:“老爷,您总是帮他出点子赚钱,我们自己也得打打算盘呀。”原来刚才她一直在里头听着。
高士奇笑道:“你不明白,俞子易赚钱,不就等于我赚钱?”
高夫人听得似懂非懂,又道:“老爷,您这么成日价在家待着,奴家觉得不是个事儿。”
高士奇道:“我不每天都出门了吗?”高士奇话这么说着,心里也虚起来了。毕竟好些日子不知道宫里的事了。他闷头喝了会儿茶,突然起身出门。高夫人问他到哪里去,他只道我宫里的差事你就别多问。
高士奇原来是想到索额图府上去。赶到索家府上,他轻轻叩了门。门人见是高士奇,冷了脸说:“原来是高相公!你自己来的,还是我家主子叫你来的?”
门人说的主子指的是索额图,索尼大人高士奇是见不着的。高士奇忙道:“索大人叫我来的。”
门人不冷不热道:“是吗?进来吧。我家主子在花园里赏雪,你自个儿去吧。”
高士奇道了谢,弓身进门。门人又冲着他的背影道:“我家主子正高兴着呢,你要是败了我家主子兴致,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别往我身上赖!”
高士奇回过身来,只道高某知道,倒着退了几步,才转身进去了。高士奇穿过索府几个天井,又转过七弯八拐的游廊,沿路遇着下人就打招呼。进了索家花园,但见里头奇石珍木都叫白雪裹了,好比瑶池琼宫。高士奇还没来得及请安,索额图瞟见他了,便问:“高士奇,听说你在外头很得意?”
高士奇跪了下来,头磕在雪地上发出声声钝响,道:“奴才给主子请安,奴才不敢!”
索额图道:“你在别人面前如何摆谱我且不管,只是别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
高士奇跪着,又叩了头,道:“士奇终生都是索大人的奴才。”
原来索额图虽是处处提携高士奇,到底是把他当奴才使的。索额图道:“好好听我的,你或可荣华富贵;不然,你还得流落街头卖字去!”
高士奇道:“主子的恩典,士奇没齿不忘!”
索额图又道:“你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我也是个没功名的人。”
高士奇听得索额图这么说,又连连叩头,道:“主子世代功勋,天生贵胄,士奇怎敢同主子相提并论!”
索额图黑着脸瞪了高士奇,说:“大胆!谁要同你相提并论哪?我话没说完哪!我是说,你这个没功名的人,想在官场里混个出身,门道儿同那些进士们就得不一样!”
高士奇不敢抬头,低着眼睛说:“只要能跟着主子,替主子效犬马之劳,就是士奇的福分了!”
索额图骂道:“没志气的东西!我还指望着你替我做大事哪!”
高士奇道:“士奇全听主子差遣!”
索额图道:“我会为你做个长远打算,慢慢儿让你到皇上身边去。你的那笔好字,皇上很是喜欢。”
高士奇听到皇上看上自己的字,内心不禁狂喜,嘴上却道:“士奇不论到了谁身边,心里只记住您是奴才的主子。”
索额图又道:“你得学学陈廷敬,心里别只有小聪明。当年皇上宁愿罢斥一个二品大臣卫向书,也要保住陈廷敬,可见他在皇上那里分量。可那陈廷敬只跟着明珠跑,我瞧着就不顺眼!”
高士奇早知道索额图同明珠已是死对头,可他免不了哪边都得打交道,心里便总是战战兢兢。明珠看上去度量大得很,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索额图却成日龙睛虎眼,很是怕人。索尼早已是内务府总管,明珠最近也派去做内务府郎中。谁都知道明珠同鳌拜走得近些,而索尼同鳌拜偏又面和心不和。
高士奇虽然也成日身处禁宫之外,可宫里头的事情却比陈廷敬清楚多了。他这回拜访索额图,本是想听听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