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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嘟哝道,——窗户全关上了呀,它们莫不是穿过屋顶飞出去了吧!
他仰起头往屋顶那儿瞅了瞅,玻璃格子的顶栅上是有几道宽缝儿。
——您这是怎么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杜妮娅十分惊讶地说,——难道到您这儿小鸡会飞起来了?它们该是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的……咕咕……咕咕……咕咕……——她开始唤起鸡来,朝暖房的边边角角寻摸着,那些地方堆放的都是些落满了灰尘的花盆花体呀、废旧的木板与无用的破烂。哪儿也没听到什么小鸡的叫声。
全体职工足足折腾了两小时,在这国营农场的院子里搜寻那伶俐的小鸡,哪儿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找到。这一天是在极度不安的氛围中度过的。给那些分光箱又增添了一个看守,并且对那看守下了一条极严格的命令,每隔一刻钟就得向分光箱的小窗内观察一番,发现一点情况都要去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过来。警卫把步枪夹在两膝之间,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口。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前前后后地张罗着,十分忙碌,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才吃午饭。饭后,他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先前舍列梅捷夫家的土耳其沙发上——小睡了个把小时,醒来后,饱饱地喝一通这农场自产的饮料——用面包干酿制的克瓦斯,然后上暖房去了一趟,确信现在那边是一切正常平安无事。担任看守的那个老头正趴在那张粗席上,眼睛一眨一眨地贴着第一只分光箱的监视孔,留神地盯着呢。警卫精神抖擞,没有离开大门。
然而,还是有些新鲜事的,最后装上蛋品的第三只分光箱里开始传出一种“吧嗒吧嗒”的咂嘴声与短促的啼啭声,仿佛有人在里面啜泣似的。
——嚯,它们就要成熟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瞧,这一箱就要成熟啦,这回我可看见了。看见没有?——他冲着那看守问道。
——是呀,这事是不一般。——那看守摇摇头,并以完全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道。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在分光箱旁蹲了下来,守看了一会儿,可是他在场时并没有小鸡破壳而出,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膝盖,他声称,他不会离开庄园,他哪儿也不去,而只是上池塘里去洗个澡,如果有什么情况,就立即去叫他。他跑进这座贵族宫,跑进了卧室,那卧室里摆着两张很窄的弹簧床,床上堆着一些揉得皱巴巴的内衣,地板上则是一大堆尚未熟透的苹果与一大堆黍子,这是为解出的小鸡而准备的,他披上了那块绒头长的大毛巾,寻思了一下,又把长笛带上了,心想一得空暇就在平静的水面上奏一曲。他兴致勃勃地从贵族宫里跑出来,穿过农场的大院,沿着一条柳荫匝匝的小径直向池塘奔去。罗克腋下夹着那根长笛,手里挥舞着那条毛巾,兴冲冲地往前走去。老天将炎热的暑气从柳枝之间往下撒落,肉身问得难受死了,渴望着钻进水里泡着。罗克的右侧路旁已是一片牛蒡丛生的野草地,他边走边往牛蒡丛里吐着唾沫。这时,从枝蔓缠绕的草丛深处,突然传来一种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拖一根大圆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挺难受,他朝草丛那边扭过头去,吃惊地瞅了瞅。池塘已经一连两天没有闹过任何动静了。沙沙声消停了,这片牛蒡上闪出了池塘那诱人的平静水面与更衣室那灰色的屋顶。几只蜻蜓从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面前飞过。他都已经打算转过身来往木桥那边走去,突然间,那绿草丛中又响起了沙沙声,这一回还添上一种短促的咝咝声,就像是蒸汽车在吸油与放汽。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警觉起来,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堵墙似的杂草丛。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在这一刹那,响起了罗克妻子的嗓音,她那件白短衫闪了一下,不见了,可是过后又在马林丛里闪了一下,——等等我,我也去洗个澡。
妻子急匆匆地朝池塘走来,可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根本就没搭理她,他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牛蒡丛。一根有些发灰的橄榄色圆木从那浓密的牛蒡丛中升起来,眼看着它越升越高。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还觉得,一些湿乎乎的浅黄色的斑点,布满了那圆木的表面。那圆木开始往上伸,它扭动着,晃悠着,往上伸得那么高,都超过了一棵不太高的歪脖柳树……然后,那圆木的顶端弯折下来,稍稍前倾,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头顶上就出现了一个高得好像莫斯科城里的电线杆那样的东西。只是这东西却有电线杆的三倍粗,而且也比电线杆要好看些,这是由于它表面上还有鳞片似的花纹。什么也没明白,但已经觉得浑身直打冷颤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刚一抬头朝这可怕的柱杆看了一眼,他那颗心脏猝然间就停跳了好几秒。他直觉得,这八月的天气里突然袭来一阵严寒,而眼前马上就变得那样昏暗,就像他这是在透过夏季的单裤布料直视太阳。
那圆木的顶端原来是一个脑袋。它是扁平的、尖尖的,那橄榄色的底色上还带有一些黄色的、浑圆的斑点。那两只没有眼皮的、裸露在外的、寒气逼人、又小又细的眼睛,坐落在头顶上,这双眼睛里熠熠地闪烁着一种空前罕见的仇恨。那脑袋做出了这样一个动作,像是啄了一口空气,接着这整个柱杆又缩进牛蒡丛里,只露出那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这会儿已是浑身直冒冷汗的他,喊出了几个词,这几个词完全难以使人置信,只有那种吓得魂飞魄散的人才会喊出的。要知道隐没在树丛里的这一双眼睛着实是够好看的了。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紧接着,他想起的是那些江湖术士……没错……没错……印度……藤篓与图画……念咒。
那脑袋又扭动着伸出来了,接着露出来的是躯干。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把长笛贴到嘴唇边,干哑地咳了一声,就吹奏起《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那支圆舞曲来,他心急如火每秒钟都要喘一口气。绿草丛中那两只眼睛立时燃烧起凶恶的火焰,像是对这部歌剧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怎么啦,犯傻了,是不是,这种大热天里吹什么笛子?——传来玛妮娅娇嗔的声音,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用他的眼角在其右侧的什么地方还扫见了那白色的斑点哩。
紧接着便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响彻整个国营农场,它扩散开来,腾空而起,而那支圆舞曲却像是被打断了一条腿似的乱跳起来。绿草丛里的那个脑袋向前方冲过去,它的目光离开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像是暂且放开他让他的灵魂先去仟悔似的。一条蛇——一条大约有十五俄尺长、有一人粗的巨蛇——像很大弹簧似的从那牛蒡丛中窜了出来。那条道路上腾起一团尘雾,那支圆舞曲也就此中止。这巨蛇从国营农场经理身边嗖的一声游走了,径直朝着道路上的那件白短衫扑过去。罗克清清楚楚地看见:玛妮娅的脸色变得黄一阵白一阵,她的长发顿时就像一根根青丝似的在头上竖起来,足有半俄尺高,罗克眼睁睁地看到,这巨蛇在一刹那间就张开血盆大嘴,那嘴里蹿出个叉子似的东西,随即它便用牙齿一下子就咬住直往地上瘫下去的玛妮娅的肩膀,一晃头就把她甩起了离地一俄尺多高。这时,玛妮娅又发出一声垂死挣扎的直揪人心的惨叫。这巨蛇一扭动就把它那五俄丈①的身躯扭成螺旋,它那尾巴旋风似的向高处腾起,而开始绞缠玛妮娅的全身。玛妮娅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罗克只是听到她浑身骨骼的断裂声。只见玛妮娅的头温存地偎依在这巨蛇的脸上,高高地腾空而起。玛妮娅的嘴里喷吐出鲜血,一条被绞断了的胳臂甩了出来,每根手指指尖里,血也像小喷泉似的喷射着。然后,巨蛇扭了扭它的下巴,张开大嘴,一下子把自己的头套在玛妮娅的头上,接着便一点点把她的头往里套,就像往手指上戴手套那样。这巨蛇呼出的那股灼热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开,那热浪都扑到罗克的脸上,这巨蛇的尾巴则差一点儿就把他从这尘土腾飞十分呛人的道路上给扫下来。也就在这一刹那,罗克的头发全白了。他原先那简直如黑皮鞋似的黑发,这会儿先从左边接着便是从右边,完完全全地变成银白色了。在恶心得要命的状态中,他终于把身子从那条道路上挪开,他什么也不看,谁也不看,用他那充满野性的哭叫声淹没这四周的原野,疯狂地逃命……
①一俄丈等于三俄尺,约等于2。12米。
第九章 渊薮
国家政治保安局驻杜吉诺车站上的特派员休金可是一个什么也不怕的勇夫。他胸有成竹地对他的同志、那个红头发的波莱吉斯说道:
——喏,那有什么呀,我们走一趟吧。啊?你去推摩托车,——接着,他沉默了片刻,转向那坐在长凳上的报警者说道,——您把那长笛放下吧。
可是,坐在国家政治保安局驻杜吉诺车站派出所里长凳上、满头白发浑身哆嗦的这一位,并没有把那笛放下来,倒是哞哞地号啕起来。这时,休金与波莱吉斯都明白了,得把那长笛强行拽下来。那人的手指头粘在长笛上了。几乎像马戏团里的大力士那样力大无穷的休金,便将那人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开。全都掰下来了,那长笛这才得以被放到桌子上。
这是玛妮娅死后第二天的清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
——您跟我们一起去吧,——休金冲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给我们指指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
但是罗克惊恐地避开休金,用双手捂住脸,就像是在躲避一个可怕的幽灵。
——必须指出现场。——波莱吉斯厉声地补充道。
——不必了,让他留下吧。你看,这人都不能自制了。
——请把我送往莫斯科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哭着哀求道。
——难道您再也不想回国营农场去了?
然而罗克并没有回答,他又一次用双手捂住脸,只见那份恐惧从他的眼里流露了出来。
——喏,那好吧,——休金决定道,——您这人的确是不行了……我看得出来的。信使这就要去了,您就跟他一道儿去吧。
然后,就在这站上的门卫给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喂水喝而后者的牙齿把那个斑痕累累的破茶缸磕得咯咯响的那么一会儿,休金和波莱吉斯俩人进行了会商。波莱吉斯认为,压根儿这种事就没有发生,只不过这罗克有精神病,而在他这人的脑子中产生了可怕的幻觉。休金则倾向于这样一种想法:眼下那格拉契夫卡镇上正有个马戏团在巡回演出,是从那里跑出一条大蟒蛇。听到他俩这种怀疑性的低声交谈,罗克欠起了身子。他多少镇静了些,就像圣经里的先知那样,向前伸出两手开口道:
——你们且听听我的。且听我说。你们怎么就不信呢?那是真的。要不然,我的妻子哪儿去啦?
休金不言语了,一脸的严峻,立即就往格拉契夫卡发了一封电报。另一位特派员,遵照休金的吩咐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身边,他是应当将罗克护送到莫斯科的。休金与波莱吉斯这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