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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便是火红的年代。
当时,马凉和任青在同一所中学念书,而且是同班同学;不仅是同班同学,而且居然是同桌。不过,无论是同学还是同桌,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他们既不需要在学习中互相帮助互相解惑,也不需要在考试或测验的时候煞费苦心地递条子送答案作弊。因为当时已经废除升学考试制度。现在看来,他们在学业上的损失还是最轻的,六六届,总算学完了初中的全部课程,不像六七届六八届,仅仅是初中一二年级水平,六九届七0届更惨,小学五六年级而已。
马凉和任青没有去造反,没有去揪斗老师和校长,更没有从操场上抓一把青草塞进“牛鬼蛇神”的嘴里让他们去吃草。他俩只是在家里在弄堂里逍遥,互相交换市面上已不允许流通的毒草书籍——在《青春之歌》的封皮外面套上一张牛皮纸封面,郑重其事地写上“鲁迅小说选”的字样,或者撕去巴金的《萌芽》封皮,糊上一页标有“马克思传”钢笔字的“虎皮”,吓唬吓唬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在当时,为了读这些文学名著,他们有的是办法,尽管未免荒诞不经。可是有一回,秀才还是遇上了兵,差一点儿有理说不清。一个红卫兵团的六八届小阿弟闯进了他们弄堂,见任青正坐在古柳下看书,便一把抓过了书去,一眼瞥见那一页的标题是《上海的少女》,顿时大惊失色,正义凛然地怒斥任青在看黄色书。马凉闻声赶来,连连解释说这是鲁迅先生的作品,那位小阿弟偏偏不信,说伟大的鲁迅先生断然不至于写出如此黄色下流的“少女”作品,结果一直闹到了红卫兵团团部,终于将《上海的少女》验明正身确认为鲁迅的作品,这场闹剧方才收场。自那以后,马凉任青也自小心谨慎了许多,再不敢在古柳树下放肆地谈“封资修”的大师级作品,只是常在柳阴下手谈——下中国象棋,惹得那位不甘心上回出丑的红卫兵小阿弟只能来一次弄堂便作一回壁上观,有时还常常受到马凉任青的训斥,因为他并不是“观棋不言”的“真君子”,看着看着便会忍不住多嘴,一会儿叫“跳马”,一会儿叫“斗车”。终于有一回惹得马凉性起,非要他坐下来彼此较量一番,并且说好“落棋无悔真君子”,三局二胜。结果自不待言,马凉直杀得他溃不成军片甲不留,三局中有两局剃了他个“光头”——连一粒棋子也没让他剩下!从那以后,这位斗志旺盛的“小造反”竟恋上了“楚河汉界”,恋得昏天黑地茶饭不香,连红卫兵团的事也一股脑儿丢到爪哇国去了,来了个彻底的“玩物丧志”,被马凉他们潜移默化地俘虏到逍遥一族中去了。据说他后来上山下乡时到了广阔天地,依然本性难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象棋谱”,一门心思地修身养性,终于成为棋道中的高手。“文革”后大返城,一个阴差阳错也跳进了春风机械厂的龙门,后来成了马凉麾下的小个子车间主任。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马凉和任青虽然混迹于市井弄堂之中,闲来玩些象棋之类的雕虫小技,但是更多的时间却是在令人心颤地偷“食”那些“封资修”艺术大师们的“毒草”,几成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中人,好不逍遥自在。但那一场红色风暴惊世骇俗,又岂能容忍逍遥派们留有一张平静的书桌?于是,终于出事了。
出事人是马凉。
那一晚合该有事。一个赫赫有名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小分队来到他们弄堂后面的小学校操场上演出革命样板戏。马凉不想去。他正躲在小阁楼里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刚到手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这虽然是一本体无完肤连封面封底都撕碎了的书,而且掀开自行粘糊上去的牛皮纸封面便是第八页了,但书的主人依然视之为稀世珍宝不肯出借,直逼得马凉下了狠心将一架不带耳机的矿石收音机无偿地送给他,对方才答应借给三天。好在当时闲在家中的不少中学生都爱捣鼓矿石收音机什么的,马凉是瞅准了这个“热点”才得手的。所以当任青来叫他一起去看演出时,他岂肯答应?更何况那年头颠来倒去就是这八个样板戏,连唱词唱腔他都早已烂熟于胸。
最后,马凉还是去了。因为任青发现了《复活》,而且一把抢到了手中,吵着便要开溜。马凉如何能依!结果达成了协议,马凉看两天,任青看一天,但今晚马凉必须陪任青去看演出,不然任青就不把手中的书交出来。马凉拗不过任青的“无赖战术”,只能投降。其实马凉知道,任青是去看“杨子荣”这个光辉形象的,那时候的男孩子也有自己的英雄梦,只不过大多被涂上了一层“样板”的色彩而已。
演出开始了。当看到“杨子荣打虎上山”那一节时,说实在的,英雄豪情也在马凉的胸中汹涌澎湃,所以当操场上的“杨子荣”还在那里走台步兜圈子但闻锣鼓点儿“急急风”似的响成一片时,马凉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情不自禁地一仰首一张口吼了一嗓子:“穿林海——”
他没能“海”下去。天晓得,他刚将那个“海”字吊到高八度,嗓子忽然不争气地“沙”了,竟然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怪腔怪调怪叫!
场子里当即一片哗然。
突然,“舞台”上一片炫目的白光,演出停止了,旋即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十分严厉低沉的声音:“是谁在破坏革命样板戏?老实点站出来!”
全场噤声。
那声音又响起来:“刚才的怪腔怪调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笔直地打在马凉、任青和周围几个人的身上。处在电筒光柱边缘上的人开始悄悄地向后挪动着位置。
还是那声音在叫喊:“谁都不准移动!再不老实站出来的话,我们就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马凉的脑海里瞬间已是一片空白。任青被吓得只是在暗中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不能不承认那时的办事效率还硬是快当。只有两分来钟,一辆“北京”吉普已停在了小学校的操场边上,接着下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公检法”人员,朝着暴露在电筒光柱下的人堆走了过来。
马凉的思维渐渐恢复了。他知道无论祸福今天晚上都躲不过去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连累别人?他决定乖乖就擒。
就在他的屁股刚离开板凳的那一瞬,他的肩上突然被人重重按了一下,顿时身不由己地重新坐了下去。几乎在这同时,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头顶上炸响:“刚才是我唱的!”
他抬头,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任青!
他一愣神,正欲站起来申辩,肩肿却被任青死死地按住了。就在这时,几个“公检法”人员已上来带走了任青。
任青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忽又回首:“阿凉,你答应过的事情可不许耍赖——等我回来的时候给我!”
泪水一下子涌上了马凉的眼眶。
一个月后,任青才从看守所回来。一见面,马凉便向他递上了那本《复活》。任青欣喜地一拳擂在他的肩上,马凉默默地笑了。他没有告诉任青,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为了重借这本书,他又将那副矿石收音机的耳机贡献了出去……
3
任青代人受过的壮举,马凉感动了很久。然而任青自己却看得很淡,他说:那天去看演出的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所以责任该由自己承担。他很大度地一笑,说这等区区小事与古之荆轲高渐离管夷吾鲍叔牙俞伯牙钟子期相比、何足挂齿呵!
任青可以“何足挂齿”,然而马凉却无法不挂心,他又何尝不是一条热血汉子!他暗中许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破坏革命样板戏事件”之后没多久,他们便轮上了毕业分配。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所有六六届学生全都来到了学校,各自坐在教室里听拉线广播。广播里的一个男中音不带感情缓缓地在宣读著名单。一通读完了,接着又重读了一遍。任青听到了自己的姓名,而马凉却不在名单之中。他们谁都不知道是凶是吉,因为宣读名单之前那个男中音根本没有作任何的说明和暗示。
第二遍名单重复读完了,广播喇叭里一片可怕的沉默。当终于有了声音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一个女高音。多少年以后,马凉他们都能回忆起那一字一顿宣判式的语言:“同学们请注意了,刚才没有报到姓名的,全部分配本地工矿……”
教室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凝固了。人人都有一种茫然若失或者是似梦非梦的感觉,就像丧失了语言功能丧失了思维能力。好久,才有一个马凉至今也想不起名字的女同学突然大声问了一句:“姚老师,报到名字的同学……分配去向是——”
班主任姚老师也是愣了一会才答出两个字来:“农村。”
这两个字宛如点燃了炸药引信,还没落地,教室里已经掀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浪:有人号啕大哭,有人尖声狂叫,有人一脚踢翻了课桌椅……
这场面,整个儿是一个“天下大乱”!
马凉只看了身边的任青一眼,便呆住了:但见任青脸色铁青,目光迷乱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痴了呆了傻了!
马凉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阿青……”
任青木然不觉。
马凉有些害怕起来,低低地又唤了一声:“任青……”
任青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马凉投去了冷冷的一瞥,转身向教室外面走去。
那一瞥,顿时将马凉所有想说和不想说的话语全都冻结在喉咙里了——那是多么冰冷的目光呵,简直比对陌生人还要陌生!后来当马凉也走出教室的时候,他方才痛心地醒悟过来,那泾渭分明的“本地工矿”、“外地农村”的分配去向,已经毫不留情地一刀将他们俩划进了大相径庭的两个阵营。
一小时以后,任青于出了一件哄动全校,更令分配农村的同学后来纷纷仿而效之的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壮举:他和他的姐姐姐夫用一块旧木板抬着他那中风瘫痪卧床不起的者母亲,径自直闯学校“毕业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进行说理斗争。相映成趣的是,任青姐姐家两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也紧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一路小跑……
一场“世界大战”就此揭幕。
马凉丝毫不为所动,既不惊讶,也不震惊。他太了解任青这位光屁股时代的伙伴了,平常风平浪静的时候不显山露水,但每逢大事降临之际却必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新招绝招。“样板戏事件”便是典型的一例。
然而,马凉没有料到,任青这一回却输了,输得几乎连招架之功都来能拿出手。
学校将任青分配去农村的主要理由有两条:一是任青的姐姐已经在省城工矿工作了,虽然是在里弄生产组,但是按毕业分配的有关政策,“二子留一”,故任青只能面向农村;第二个理由更硬朗,任青曾因“破坏革命样板戏”而被专政机关拘押过,那么就更有必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至于任青的母亲卧床不起,留在本地的任青姐姐姐夫完全可以照顾,没有住在一起可以搬到一起住嘛,这些都不能成为任青不服从分配的理由……
这一次马凉无法不为所动,他大大地被震动了——因为这不仅仅牵涉到他马凉一个人,而且还将直接影响到任青今后一生的命运!
马凉陷入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