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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凝霜不禁有些发愣:“为什么?”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厂里没钱呵,听说从这个月起,只能逢五、十五、二十五三天报销医药费了,而且财务科每次只拿出五千块钱,先来先报,报完了等下一个报销日——有些消息灵通的退休工人昨夜吃过晚饭就来这儿通宵排队了……”
秦凝霜大为吃惊:“真的吗?”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回答,前面的队列忽然乱了,接著有人高喊道:“今天的医药费报销到这儿结束,五千块钱已经报完了,各位请十天以后再来吧……”
老太太转过身来,看了看秦凝霜,低低地叹了口气,走了。
秦凝霜愣了一会儿,见人群渐次散去,这才慢慢走进了财务科。
账台前,秦凝霜朝一个正在整理工资袋的马脸青年问道:“下岗人员的工资是在这儿领吗?”
马脸头也不抬地道:“你的工号。”
秦凝霜道:“一一九七。”
马脸信手一翻,便将一只薄薄的工资袋送了过来。
秦凝霜打开工资袋,忽然呆住了:“怎么,只有五十多元?”
马脸有些尴尬地朝她一笑,轰然一声将一只纸板箱放上了账台:“你手中的现金是你下岗工资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在这纸盒里——全是出厂价的男袜女袜童袜……厂长让我们向全厂职工打一声招呼,企业不景气,发不出工资,请大家一同帮助厂里挑挑重担……”
秦凝霜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久久地望着那纸板箱傻了似的一个劲儿发愣发呆发痴,直吓得一旁的马脸终于叫了起来……
5
马凉终究还是没能出席在“城市大酒家”举行的这一场豪华宴会。
林凤凰的心里绝对不是滋味。尽管她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对待所有的来宾依然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可还是一不小心打翻了两瓶酒打碎了两只盘碟。
丈夫的爽约,令这位平昔一贯以精明能干气度不凡著称的林凤凰林总经理大跌眼镜。这一点,虽然她的那几位心腹部下全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但是谁也不敢斗胆点破。
是的,马凉没有任何理由不来参加这个宴会,更没有任何理由不为自己的妻子把盏捧场。到上个星期为止,由林凤凰统率的东海服装社的营业额突破了一百万元!这标志着原先只有“三五个人,七八条枪”的小小服装店,经过这几年在市场经济的商场上摸爬滚打,终于带着一身的血污脱颖而出,不仅在市中心有自己的连锁店,而且还有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真正做到了鸟枪换炮今非昔比!而这一切,全都是在一个女人——林凤凰的率领下做到的,这容易吗?那么到了今天,到了“突破一百万”的庆功时刻,作为丈夫的马凉不应该来为妻子喝彩叫好鼓上一把子劲吗!更何况,今天驾临的贵宾中大部分都是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要人名人红人,他们中有不少人是听说过春风机械厂这家早先的洋商厂的名头的,而且知道林总经理的丈夫是厂子里的第一把手,因而人人都有一种结交一番的向往,在生意场上,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活路呵。可你马凉偏偏不到场,不仅扫了这些朋友们的面子,而且连你太太的脸皮也无处搁放,凡有人问及马大厂长,林凤凰只能推托说他原本要来的,可让市里一个临时紧急会议给拖住了身。这子虚乌有的“紧急会议”连鬼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到场的贵宾都是见过世面经过沙场的高手,还能不明白个所以然?尽管人人嘴上在朝林总经理打着哈哈,很无所谓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下回找个机会再拜见吧”之类的套话,可难保没有人在私下里产生“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嘛,连太太的面子也不给,太没有花头了”这种不上台面的念头。有什么办法呢,原本老公就已剥尽了老婆的脸皮。
可是,更为恶劣更令人费解的是:马凉从今天一大早起就关闭了手机、BP机,答话的是服务台千篇一律的录音:“对不起,对方没有应答,对不起,对方没有应答……”打电话到厂里去吧,回答说是不知道人在何方。让他来参加这个庆功宴会的事,还是林凤凰昨天夜里给他打的电话,当时他的言辞就有些含含糊糊,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只是一个劲儿强调他很忙,很忙,并且说即便是在接电话的此刻,他还在厂子里,并说他今夜不回家了。林凤凰在电话里几乎要向他大喊大叫,果真忙到了连老婆的事也给丢到脚后跟去这个分上了?真他妈的扯淡!没劲,没劲,一百个没劲!林凤凰差点儿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你他妈的还要老婆干什么!
“是的,他的心里已经没有老婆了”。当轰轰烈烈的酒宴终于归于平静,林凤凰站在城市大酒家的门前台阶上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时,不禁这样恨恨地想道。
林凤凰带着一腔无处宣泄的愤怒回到了家里。她要好好地当面责问马凉,将满腹恼怒全都毫不保留地倾倒出来,看他还有怎么个说法!
可是,马凉还没回来。
林凤凰只得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在桌边慢慢地坐下来。她决意要在这儿坐等马凉归来,除非他今夜不回家。她不信他会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来。
也不知给茶杯里新添了几回开水,总算听到钥匙塞进房门钥匙孔里一阵乱响的声音了。
马凉进屋了,二话没说,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是咕咚咕咚几大口。
林凤凰没好声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现在才回来?”
马凉伸出巴掌抹了一下嘴唇:“没办法,实在是太忙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外面东颠西跑地搞市场调研,晚上八点才回到厂里,结果,又让黄山订货会上的两个客户给堵上了,他们要求追加产品数量,还要……”
林凤凰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忙人了!副厂长变成了代厂长就忙得日夜颠倒,如果等到代厂长再变成正厂长,还不知道要忙成个什么样儿呢!”
马凉咧嘴一笑:“忙就忙在这会儿,而且任青又要……”
林凤凰杏眼一挑:“我不要听什么任青不任青的,他是谁他要干什么我管不着也管不了,我只要问你一句:你今天忘了什么事没有?”
马凉有些微微发愣:“忘了什么事……没有?对不起老婆,我脑子里装的事儿太多了,都快搅成一锅粥了……你能不能给个提示,也好启发启发我?”
林凤凰狠狠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小学生,还要老师给你提示呵?是关于我的事!”
“你的事?”这一回马凉是实实在在地呆住了:“你有什么事?你那东海服装社除了衣料就是服装,除了露肚脐眼的冲空式‘就是把人裹得凹一块凸一块的’素鸡式‘,和我们春风厂的那些个铁机器钢机床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去呵……你倒说说看,我能忘了你的什么事?”
林凤凰哑然。
她曾经想到了马凉没能去城市大酒家的一干条理由一万个道理,可就是偏偏没想到他压根儿把这件事给忘了!这真是荒唐得滑稽,滑稽得荒唐!不不,从前的马凉可不是这等模样,绝不是。记得有一回,那时自己才去东海服装社不久,为了设计一种新的服装样式,曾在家里画了许多张草图,可还是不满意。结果有一天晚上,马凉下班回来了,突然将一大叠不同封面的《上海服饰》杂志放在了她的面前,顿时让她感动得在他脸上连连啃了两口。是的,自己根本没和他说过要找参考资料什么的,可他偏偏留意上了,并且还专程到图书馆托人给借了这么多杂志回来。那时候的马凉是多么地体贴人呵,而女人,从来就喜欢细心的男人。但是现在,这个细心体贴的男人已经变得粗糙了,让人不敢相认了,连自己一再关照的事情都会随随便便地抛到后脑勺去了,这还算什么男人!
林凤凰犹自在那儿思绪万千,这边马凉已经翻遍了冰箱、碗橱、菜笼,忽然有些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太太没在家的时候,实施的是‘坚壁清野’的方针,没有东西吃;太太在家的时候,执行的又是‘三光政策’,要吃的东西没有……唉,看来我这一辈子摊上的就是吃方便面的命了……”
林凤凰不搭他的腔,任由他一个人在那儿瞎嚷嚷。哼,你不把我的事儿当事,我又何必把你的事儿当事?咱俩半斤对八两,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但马凉还是吃上了,那是他自个儿去鼓捣了好半天的方便面。
马凉坐在林凤凰的对面,稀里哗啦地往嘴里拨拉着面条,冷不了面条在他的嘴里顿住了:“哎呀,我想起来了,是忘了你一件事,是去什么大酒家,好像还是为了东海服装社完成一百万营业额摆的喜庆宴席!对对,是这事儿,没错吧?”
林凤凰把脸扭过一边去,没理他的碴。哼,现在算是想起来了,晚喽,哪怕连绵八百里的宴席也早就散了!可是马凉接下去说出来的话顿时让她目瞪口呆得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上一转了。
“我说你呀,着什么急呢!这宴会不是明天晚上才举行吗,到时候……”
看着他那悠然自得的神色,林凤凰差点儿伤心得要哭出来,明明跟他说清楚了是今天晚上,这粗心大意得也算是到家了!
不料马凉接着还说:“我想,到时候……我也就不一定去了,一呢厂子里的事太忙,二呢你那喜庆场面我也插不上手,你的那些有功之臣心腹部下一定会拼命地往你脸上贴金,你的那些应邀贵宾常年客户也一定会卖力地给你把盏灌酒……你说,这种时候,你的老公该充当什么角色?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一听捧场喝彩的话,就浑身像有虫子爬似的不舒服不自在,那么,为自己的老婆充当个挡酒的酒坛子?不不,我没那个海量,也担任不了那样的角色,所以,我想,这种场面我还是不去的好,你看呢?”
我看呢?你还让我看什么看,你都这般态度了!一股伤感袭上了林凤凰的心头,她真想跳起来大喊大叫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朝他的脸上掷去,让他尝尝不把自己的老婆放在心上的厉害!
可是,林凤凰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她什么也没做。不不,她做不出来泼妇一般的行径。她不是别人,她是林凤凰,一位职业女性,一位有修养有教养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并且还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更是一位迎着市场经济的惊涛骇浪扬帆前进的弄潮儿!
其实,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庆功宴会已经结束了。说就是不说,不说也就是说。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茶杯,蓦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已如这茶杯中的水,平平静静波澜不兴。
马凉见她一直没有开口,还以为她同意了自己的见解,于是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她说:“时间不早了,该去睡了。”
说完,他去了灶间,一会便传来了洗脸刷牙的声音,过了一会,他径自走进卧室去了。
林凤凰形单影只地坐在桌前,痴痴呆呆地望着那只茶杯,一阵阵悲凉正肆无忌惮地向她袭来。
她痛楚地看到了,这样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自从她担任了东海服装社的总经理,后来他也担任了春风厂的副厂长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共同语言便一天比一天少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是谁之罪?
一颗大大的泪珠划过脸颊,跌落在桌子上,一下子裂成了八瓣。
那是多么晶莹纯净的泪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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