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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辅相说:“杨爷我不是泼你的冷水,依我看找到了表也不一定能破案呢。”
“你这就小看我了,李爷!”杨炳荣说,“我大小在成都码头上也算个人物,黑白两道不敢说通吃,朋友我是不少的,办事也就方便一些。现在找到了表,以表查人,不费吹灰之力哟。”
李辅相若有所思,低头沉思了一阵,便神情肃然地说了一句:“我想,破案的日子也该快了。”
杨炳荣喜蹦蹦捧了表便要出门,李辅相反倒慢吞吞坐了下来,要过镀金怀表反复看,口中啧啧称赞,看了一阵又说:“可惜,这表是镀金的,杨爷,要是真金的该换不少钱吧?”
杨炳荣看了这个土包子一眼,顺口说:“那还用你说,真金的要值三百个大洋哩。要是遇上个瑞士名表,卖个千儿八百的也不算多哩。”
李辅相听得直咂嘴,叹息说:“唉,像范嫂这样的房子不知道要修多少间呢。”
杨炳荣一脸不屑,说:“有了金表还住这种破房子?就是打个背时主意把金表卖了重修一座这种规模的洋房子,剩余的钱怕还要吃一阵子哩。”
李辅相看到牛老头在旁边听得眼睛里发出股邪火,就有点儿遗憾地问:“你吹牛吹得好听哟,表又不是现钱,哪个屁大爷会用那么大堆钱去买哟?要卖又到哪儿去卖哟?又不是南瓜茄子。”
“这你就不懂了,越值钱的表买的人越多。这么给你说吧,国外有些专门集表的人,都是有钱人,只要是名表,他们甘愿用黄金用汽车换,玄吧?中国人买了一转手,大有赚头哩。”
“那些外国人怕有病哟。”
“是有病,比得了病还厉害。有人喜欢集邮票,有人喜欢集火花,最有钱的人集汽车、钱币,说了你也不懂。”杨炳荣抽了支烟,接着又说,“你问这些东西在哪儿买卖,告诉你,这旧货黑市全成都只有一处,就在九眼桥一带,那里全是买卖黑市古物的,千儿八百是小买卖呢。”
“那倒是,我听说过,”李辅相说,“那叫鬼市,半夜开卖,凌晨散场,买卖结束双方一拍两散,你不认我我不认你,买卖贼货图个安全嘛。”
李辅相和杨炳荣闲吹一阵,气也歇匀了,才出门离去。空留下恹恹的牛老头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毫无目的地向灶膛里燃了把火,火焰把他苍老的脸照得沟沟坎坎格外分明,几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溢了出来。
两人一回到成都军警联合办事处就给向传义报了喜,这喜讯像长了脚一样四处跑,不久大家都知道了。向传义很得意,对杨炳荣说:“这下要仰仗你哥子了,把你所有的关系调动起来,争取早日找到表的主人,早点儿向刘军长报喜。”
李辅相显得很平静,一点儿也没有喜形于色,下半天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不知他在想什么事。
想来想去他突然感到了时间的紧迫,半夜爬起来就去敲向传义的门,对着哈欠连天的向传义把自己对张公馆劫案的推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要求处长做好有关调查和具体的接应工作,一再强调莫让第三个人知道。
向传义听着听着就不自觉站了起来,吃惊地盯着他半天没合拢嘴。等听他讲完了,向传义才庄重地点了点头,瞌睡早就醒了。
张案破获在即,水面一落,石头也该出来了。
八、巧捕黄雀
九眼桥是三十年代成都唯一的古旧市场。一到下半夜,影影绰绰鬼火样半明半暗的灯火里常常聚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的是因家道渐贫白日不好公开露面,悄悄在这里变卖家传古物,有的是图贱买贵卖赚几个闲钱,还有悄悄进行的就是那些盗古墓的地老鼠,偷盗抢劫来的不明不白的财物也在这里销赃。一般一到天色蒙蒙亮,这些人就一哄而散,因此人们称之为“鬼市”。
“鬼市”上这几天添了几个新面孔。有认得他们的说那是警署的暗探,说不定这几天要出事。也有人怀疑说,警察本身就是土匪,大概他们也想在这儿贩卖他们讹诈来的东西哩。新面孔一混入市场,几天就成了老面孔,他们只是到处走走看看,有时偶尔也买点儿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和“鬼市”上的各色人物相安无事。
那日傍晚时分,杨炳荣和李辅相一起到了九眼桥。杨炳荣挂着那镀金怀表,他自信得很,吹牛说破案就在这两天了,他要让军警团的爷们儿开开眼界,领略领略成都袍哥大爷的威风。他说,在成都只有警察破不了的案,绝对没有他杨队长翻了的船。
李辅相老老实实跟他走。一到预定地点,天还没黑,几个地摊摊主正忙着铺摊子,杨炳荣说:“你找个地方等我,我到街面上走一转就回来。”说完亮开膀子迈开步子大模大样就往街上走。李辅相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啥子药,当下也不管他,自己顺着街沿走,把各处的地形地势暗中看了一遍,后来就站在一家布店门前等他。
突然他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大家注意点儿,杨队长来了。”
他回头一看,就见说话的是个店员。那店员也不避李辅相,继续悄悄对另一个伙计拿言语:“杨队长来了。”李辅相觉得好生奇怪,就小声问:“杨队长是刘军长的亲戚,有钱的好主顾呢,咋个说要小心点儿?”
那店员回答说:“他是个贴顶懂的。”
“啥子叫贴顶懂?”
店员见他老实,年纪又大,就告诉他说:“那是句川西坝子流行的黑话,意思就是养扒手。杨队长一来,一定有大批扒手跟在他身后作案,出了事他会去给扒手顶到,对,成都话也叫顶懂到。前几次杨队长一来,稍不注意货物银钱就不翼而飞,遭扒了喷嚏都打不出一个。”
李辅相有点儿怕了,怕人家看出他和杨炳荣是一路的,赶紧多走几步,迈进一家小食店坐下来,不一会儿杨炳荣也找来了。
跑堂的伙计肩上搭块抹布笑眯眯过来问:“客官用点儿啥?来不来点儿酒?”李辅相心中不快,说:“不用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堂倌要寻生意,笑嘻嘻地劝:“进了馆子,哪有不享口福的哟,人道是有福不享,枉来人世一趟,我看……”李辅相忍耐不住,狠狠打断他,硬邦邦扔出句话:“没钱!”
杨炳荣偏头看了他一眼,说:“这好办,你跟我来。”说完带李辅相起身进了不远处的一家茶铺。
杨炳荣大马金刀往茶桌上首一坐,隔座就有人高喝道:“幺师,上茶!杨爷的茶钱我开了!”二人坐下不久,就有各色衣着的人物纷纷从他们面前走过,打招呼问安的一直没断过。一个戴黑缎瓜皮帽的一来,杨炳荣就傲然问了一句:“咋个弄起的?懂不到嗦?”瓜皮帽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晓得。”
茶还没上,就有人送钱来了。杨炳荣顺手就把那银元放在茶桌上,惹眼得很。
大约喝了两个钟头的茶,杨炳荣就收了五个人的钱。他随便卡了一墩大洋递给李辅相,问:“够不够?”
李辅相忙说:“够了,够了。”接了钱揣进怀里,口里却问道:“钱找够了,咱们也该开始利用线索破案了吧?”
杨炳荣说:“不要忙,还早,鬼市还没登市。”两人又喝茶。
不觉过了半夜,“鬼市”果然越来越热闹,一街灯火通明,往来行人越来越多。杨炳荣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向脚边一个擦皮鞋的娃儿叫道:“去,找赖三儿来见我。”
小娃儿跑出去后不久,一个油头粉面的瘦个儿中年人就屁颠屁颠跑来了。一见杨炳荣,他揭下帽子就叫了一声“杨爷”。
杨炳荣招手让他靠近,从怀里取出挂在衣襟扣上的镀金表交到他手上,说:“你看好了,这东西你见过么?”
赖三儿上下左右端详一阵,不说话只摇头。
杨炳荣发话说:“不管你哥子去哪儿趟水,不管你动哪一舵人马,我只有一句话:挖地三尺也要给老子把这表的主儿找出来。”
赖三儿举了举手中怀表道:“杨爷,这东西借我一用,行不?”
杨炳荣一点头,赖三儿拿着表就走。
杨炳荣对李辅相说:“有三儿出面,冇得问题,我们可以喝酒去了。”两人进了家灯火辉煌的酒店,杨炳荣怡然自得哼起小曲儿,两人要了一席酒菜对饮。
席间李辅相要解小便,问哪儿有茅厕。杨炳荣就笑,说:“说你是老土你不信,这种地方还讲啥子茅厕,街边边只要冇得人挡到,你摸出机关枪尽管扫。”
李辅相摸索着出了街口去找空地,一去就走了好久。李辅相不是去撒尿,而是去找人。他找到那批几天前混入“鬼市”的便衣,那些人都暗暗摇头。李辅相指了指刚出来的酒店的位置,真的撒了泡尿又回去了。
两人又喝,一直喝到天色微明。
赖三儿这回带了七八个烂龙进来,他们都说见过这表,经手的得主叫吴七,外号吴小手。码头上的舵爷见这表惊动大了,已经发出传票去召唤吴小手,估计不久他也该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矮子走进店来,诚惶诚恐地望了杨炳荣一眼,问:“杨大爷找我?”
杨炳荣并不理他,赖三儿就给他看那只表。吴七只看了一眼,立刻认了出来,说:“这是我从几个安徽来的商人身上捞的。当时还以为是只金蛋蛋,若晓得是镀金的,这一票我吴七也就不出手了。”
“莫讲那么多!”杨炳荣不耐烦道,“后来你卖给哪个了?”
吴七说:“当时哪个都不买嘛,后来我打牌输了,就拿它抵了赌账。”
“那你说抵给哪个了?”
“西门外拉黄包车的周兴汉。”
杨炳荣要回怀表,吩咐周围的烂龙不准向外泄露消息,对吴七说道:“那好,你跟我到警署走一趟,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就行了,周兴汉那儿我们自会去找他说事儿。”
吴七有点儿怕进警署,磨蹭着不挪步。
就在此时,李辅相抬眼一扫,看到门口有个便衣朝他点头,他也回了个眼色,表示知道了。
他对吴七说:“走嘛,不会为难你的。”就带了吴七、杨炳荣出门。
走到街上有个便衣乘乱悄悄给李辅相看了件东西。李辅相飞快扫了几眼,把东西原物退还,又附着便衣的耳朵吩咐了几句。
出了“鬼市”坐上早就备好的专车,一路威风十足到了军警联合办事处。
军警联合办事处今天气氛森严,人一进去就分明感到了箭上弦刀出鞘的味道。主审官向传义一脸肃然坐在宽大的审判台后面,两旁是如狼似虎凶神恶煞般的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大兵。
杨炳荣同李辅相、吴七一进门,就笑嘻嘻向上禀报道:“处长,案子很快就要破了。”
李辅相脸色一寒,冷冰冰纠正道:“不,案子已经破了。”说完朝向传义一点头。
向传义脸色一沉,猛喝一声:“拿下!”
两旁的警察应了一声,一下猛扑过来,一索子就把杨炳荣绑了。
杨炳荣一愣,马上大骂道:“个龟儿子,错了!整错了!捆后头那个矮子!”
吴七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立刻五体投地趴下,捣蒜一般磕头求饶。
向传义望定杨炳荣说:“你喊个卵,没错,老子今天捆的就是你。”见杨炳荣一脸不服,回头叫了一声:“带人犯。”
一个糟老头儿被押了进来。
杨炳荣抬头一看,认出那是范嫂的老子牛老汉,就不屑地一偏脑袋,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