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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藻心里是不赞同京城里大兴土木修造园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态度,只跟着往外走。熊希龄却是兴高采烈,跟着銮驾出来,说道:“皇上励精图治,打出偌大一座锦绣江山,四夷宾服,万国朝拜,自然要有与之相配的体面,这才能显示我中华帝国的风范!”
关续清站在仪门旁,用手中的扇子指指东边,说道:“那边‘景福阁’想必你们来时已经看过,哪都好就是少了一副楹联,你们替朕想一想,出个楹联让朕听听看。”
这种事康有为自然当仁不让,张嘴就吟道:“云卷千峰色,泉和万籁吟。”
关续清含笑点头,又指那座石峰,问道:“这座山没有名字,叫个什么好?”
康有为端详了一会儿,说道:“这山像华盖,又像灵芝。依臣拙见,应该起名叫‘华盖’或者叫‘翠芝’,不知皇上觉得哪个好些?”
“华盖不好,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吧,听着就有灵气。”说着关续清又指着佛香阁说:“你看那座佛堂,也没有楹联。皇后很喜爱那里,你琢磨一下。”
“是!”康有为答应一声,仔细看佛香阁,可从这个方向望去正好大部分都被茂密老树遮挡住了,低头微微一寻思,就吟道:“绕砌苔痕初染碧,隔帘花气静闻香。”
声音刚落,关续清又指着佛堂边的一座楼问道:“那楼呢?”
康有为吟道:“西岭烟霞生袖底,东洲云海落樽前。”
“匾额写什么。”关续清问道。
康有为脱口而出:“云帆月舫。”
“好!”李鸿藻原本总觉得康有为有点媚上的味道,见他对答如此敏捷,也不禁大声喝彩:“说得好,不落俗套,不失庙堂本色,这是要功力的!”
关续清大笑道:“有味道,有味道,广厦不愧是当世大才。”抬眼一看,内务府大臣志锐慌慌张张从树影里过来,来到眼前,关续清随便说了一句:“有事待会儿再奏,先陪朕赏景。”
志锐答应一声,垂手站在一旁。
此时正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日影西斜照得夏树山湖一片苍翠明媚。山风一起,湖摇树动,起伏不定,极目西望山色水景,万树翠绿欲滴,楼宇星罗棋布,有林木、有小桥流水、有苍藤古藓……令人一看就神清气爽。康有为不禁长叹一声,说道:“臣虽然略有点儿小才,面对这么美的一副画卷,恐怕也要搜肠刮肚呢!”
关续清淡淡一笑,徐徐下了汉白玉的石阶,到仪门外才问:“志锐,你似乎有要紧事?”
“原来是有的。”志锐面对美景,脸上毫无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扰兴,奴才现在不敢说了。”
关续清用扇子指着他,笑着对熊希龄三人说:“你们看看这人,当年为了乌鲁木齐筹措军饷的事和朕庭前奏对,句句都敢顶着朕说话,如今反而乖巧起来了。你,还有李鸿藻、罗振玉递上来的本子朕都看了。这园子是康熙那时就建造了的,这么久的时间,许多地方都破败了,不趁着现在有钱,什么时候才办?”
志锐看了一眼李鸿藻舔舔嘴唇说道:“奴才以为这修园子既然不着急,眼下就先把精力放在恩科取士和赈济灾民上较好,修园子的事可以慢慢来,五年也行,十年也行……”
风雷激荡三千里 第六百五十四章 修园风波(下)
这时,一直憋着一口气的李鸿藻在旁边说话了:“当年康熙爷要修避暑山庄,大臣索尼等人劝谏,说‘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仍在热河中’,说的是民间口语儿,可说的也是实情。康熙爷也就停拨了银两。照着奴才的见解,这修园子的事还是不急之务。有了钱还是用到增强军备和各地建设上,用到赈济灾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到拯救,才算得是尧舜之君。”
李鸿藻没过脑子似的直愣愣把这番话说出来,关续清脸上登时没了笑容,“你是说朕不算尧舜之君,不肯为百姓着想?”
李鸿藻躬下身子,语气却毫不退让,说道:“皇上是明君,唐宗、宋祖与我朝圣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尧舜自居,何况皇上!”
至此话赶话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关绪清横着眉居高临下,死盯着李鸿藻不言语,李鸿藻躬着身子,也不抬头看皇上的脸色。关续清早就知道李鸿藻是个折不断、打不烂的主儿,连权威赫赫第一王爷们都让他三分,平日见他随和谦恭,今日一见之下才知道这话说的一点不假。康有为一看闹成了僵局,想说几句调侃话和缓一下气氛,却又咽了下去,他还要听听皇上怎么应答。
关续清呼呼喘了一阵粗气,似乎平息了一点怒火,这才不温不火的说道:“你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可谓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么样你。只是你说的‘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却在热河中’,那是康熙年间的事,你今天说出来,就有诽谤君王的意思。这承德城现有十几万百姓,你指出来,哪一家百姓在‘热河’中了?”
“没有。”李鸿藻道,“但奴才也没有说假话。”
关续清脸色越发难看了。
“重修园子,旨意一下,京城就即开始清理,所有无业游民、无户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缘道人、挂单和尚半年前都被赶了出去。”李鸿藻说道:“城里留下的不是商人就是财主,当然‘清凉’!”
他一句接一句顶得关续清无话可答,竟像是和皇上拌嘴一样。关续清涵养再好,也不禁恼羞成怒,眉棱骨急跳两下,脸黑沉下来,把脸更拉得老长,大声呵斥道:“别以为你资历深,你比上李鸿章如何?他在朕面前还得恭恭敬敬的,你是什么进士?哪一本书教你和君王这样讲话?你也承认如今天下昌平,又说朕不是尧舜之君,这是什么意思?”
李鸿藻像个烧焦了的老树桩子似地弯腰站着,无论皇上脸色多么难看,他根本不看,假装不知道,说道:“尧舜以天下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正是继承励精图治的大好时候。大修园林,恐不符合皇上孜孜求治的意思!圆明园已用去一千万元,工程到现在还没完成三分之一,颐和园也用去七百万,听说还要再拨。年复一年的这样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都要折腾光了?”这话显然是把内阁也说进去了,熊希龄不禁脸一红,却只装什么都没听见。
康有为一心想着要钱的事,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说道:“兰荪,你说话太不思量,你的学术我们满朝文武都钦佩,可说这话就太不妥当了。皇上修这几处园子,并不为自己享乐。一是要开放一些景点,二来造福子孙,三来也是接见大臣,办理政务的地方,也是四夷万国朝见天子的地方,内设各国房舍建筑,也为的柔远抚夷的大政。如今远洋外夷来贡来朝的愈来愈多,难道园子就不要宫室行馆相配?国家财力充盈的时候,民间多有无业之民,与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钱养活他们,朝廷又有了接见外夷的地方,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么?”
没成想李鸿藻立即将他顶了回去:“广厦,论文学你是当朝第一,可你阿谀奉承之才也是第一!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饥民少过五万,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诉你,除了苏杭两广略微富庶,北方老百姓家无隔宿之粮的多得很!坐在部里,看看下头递来的折子,就以为天下都好了,男有所耕,女有所织,老有所养,少有所抚,这就是你康广厦的胸襟和抱负吗?皇上,康有为对君王阿谀,十足是一个佞臣!”
“就你懂有胸襟?什么叫佞臣?不识大体,沽名钓誉才叫佞臣!”关续清苍白着脸,厉声道:“朕有比你要紧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着处分旨意!”
李鸿藻当仁不让的说道:“皇上说臣是佞臣也好,说是直臣也罢,臣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眼下恩科取士在即,各地的考点都年久废弛了,湖南长沙的考点一下雨,就四面漏水,考生们根本没法应考,皇上现在反而要把这些钱用在修园子上,实在令微臣齿冷。”
关续清涨红了脸说道:“说到用钱,朕就给你论论,修园子的钱是内务府出的,是从各地城门税和议罪银中拨来的,和财政部半点儿关系没有!”
李鸿藻冷笑一声道:“话说得冠冕堂皇,城门税本该叫财政部,议罪银本该归人事部掌管,皇上说拿来就拿来,这钱用的就真那么名正言顺吗?”
关续清到了现在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李鸿藻!你好大的胆子,以为朕爱惜人才,就侍才放旷起来,你当面诽谤君王,罪不可恕,来人,把李鸿藻就地枪决!”
一排御前护卫应一声过来,把李鸿藻摁倒在地,李鸿藻颤抖着身子,一句话不说,脸贴在地上,闭着眼睛心甘情愿等死。护卫们拉好了枪栓,就等皇上旨意一下,便乱枪齐发。
此时,熊希龄和康有为看到皇上气的突突直抖,肝火大盛,尽管心里焦躁,可谁也不敢过来劝阻,盯着李鸿藻又气又急。连静芬都花容失色,这种事属国政,自己也不敢插言。
关续清背过脸去,望着远处山峦起伏,慢慢举起了右手,可是却迟迟不放下,现场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关续清长叹一声,慢慢把手放下,回过头来,缓缓说道:“把他放开。”护卫向外一撤,李鸿藻直起身子,跪在地上,花白的胡子在风中颤动着。
关续清对李鸿藻说道:“兰荪,朕算是服了你了,你居然能为了一个小小的修园子的事以死犯君。”
李鸿藻规规矩矩磕头道:“皇上,修园子事不小,关涉到国体君威,要是能令皇上回心转意,臣宁愿以死以谢皇恩。”
关续清把手臂虚抬一下说:“得了吧,你也甭死了,说到底你是为了一个钱的事,要是朕不用一点儿国家的钱,你说这修园子还算是穷奢极欲吗?”
李鸿藻愣了一下沉吟道:“臣不明白,不用国家的钱,这园子要怎么个修法?”
关续清苦笑了一下一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议吧,朕没筹措到这笔钱之前,这修园子的工程暂且停了。”
李鸿藻含泪叩头道:“皇上乃是有道明君。”
关续清说道:“有道明君这四个字不是谁都担得起的,累啊!兰荪,你注意身子骨吧,说实话,朕还离不开你这样的直臣,先回去吧,朕答应你的事你就放心吧。”
李鸿藻一抖马蹄袖颤巍巍给皇上打了个千儿,这才离开了颐和园。熊希龄和康有为看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显得蹒跚踉跄,仿佛又老了十年。瞧皇上时,也在目视他的背影,脸色已和缓了许多。只听皇上长长出了一口粗气,脸上已经回过颜色,说道:“李兰荪啊,从前朝时就聒噪,这人越老火性越大,原来是小聒噪,现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对口儿。”
康有为说道:“他不该说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这份胆识,自古历朝,庙堂上如果没有聒噪臣子,那个江山就要出毛病。”
熊希龄不知皇上要给李鸿藻什么处分,听他这份口气,略觉放心,见皇上懒懒地转身回殿,一边随侍在侧,一边说道:“广厦这话说的有大臣之风,微臣以为,李鸿藻是办实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时才说话。朝廷有几个肯说话的,无论对与错,总归是好事,处分就免了吧?”
“你怎么那么害怕处分?”关续清笑道:“朕不仅要听其言,还要取其人品。李鸿藻当部堂官近三十年,家里穷得只有三个使唤人,这样的官如今是越来越少,岂能不给予‘处分’?广厦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