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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当儿,只不见了安公子。你道他那里去了?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里旮旯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凉,心是乱跳,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么?人到乐极了,兜的上心来,都有这番伤感。及至问他伤感的是甚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何况安公子伦常处得与人不同,境遇历得与人不同,功名来得与人不同,他的性情又与人不同,此时自然应该有这副眼泪。
却说他一时恐怕满面泪痕惹得二位老人家伤感,忙叫柳条儿拧了个热手巾来擦了擦脸,便出去让父母进屋子歇息。安老爷、安太太这才觉出太阳地里有些晒得慌来。大家才进屋子,便见晋升手里拿着两副全帖进来,回说:“老少程师爷给老爷、太太道喜,说了且不惊动等老爷闲一闲再请见。奴才都道答过了。”说完,又回说:“张亲家老爷听见信,回家换衣裳去了,大约少刻就进来。”安老爷听见,便叫:“把帽子拿出来预备着。”
原来安老爷虽止一个七品头衔的“金角大王”,看着这顶丈夫之冠却极郑重。平日都是太太亲自经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开身,只那个长姐儿偶然还许伺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头子道他脏手净手,等闲不准上手,其余的仆妇更不消讲了。到了那个长姐儿伺候老爷戴帽子,款式也最大有讲究。讲究不搦顶子,不搦帽沿儿,只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还预备着个小帽镜儿。先把左手的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搦着顶托儿戴上,然后才腾出左手来,双手捧着那个帽镜儿,屈着点腿儿,着点腰儿,把镜子向后一闪,对准了老爷的脸盘儿,等老爷把帽子戴正了,还自己用手指头在前面帽沿儿上弹一下儿,作足了这个“弹冠之庆”,他才伸腰迈步撤了镜子退下去。这一套仪注,要算他个拿手。
谁知那日正值老爷叫预备帽子,他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这个日子长姐儿怎的会不在跟前?原来他从安老爷会试那年,便听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头一日就可得信。算计着大爷这次乡试明日出榜,今日总该有个喜信儿,他可没管举场离双凤村有多远。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从半夜里盼到天亮,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他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只得说:“奴才有点儿头疼,只怪晕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这个丫头,疼的如儿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真个的,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下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儿去罢,看时气不好。”他听了这句,心里先有些说不出口的不愿意,转念一想:“倘然果的没信了,今日这一天的闷葫芦可叫人怎么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话,睡他一天,倒也是个老正经。”因此扎在他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床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要就那拿的开拿不开上算占个卦,不想一连儿三回都没拿开。
他正在有些烦闷,不想这个当儿,他照管的一个小丫头子叫喜儿的,从老远的跑了来,叫道:“长姑姑!长姑姑!……”一句话不曾说出来,他便说道:“一个女孩儿家,总是这样慌里慌张,大声小气的!你忙的是甚么?”把个小丫头子说的撅着嘴不敢言语。他才问道:“作甚么来了?”那喜儿才说:“张爷爷才进来说,大爷中了!”这一句,他可断断在屋里圈不住了,忙忙的匀了匀了粉面,抿了抿油头,又多带了几枝簪子棒子,另换了几件衫儿袄儿,从新出来。来到上屋,恰好正是安老爷叫他拿帽子的那个时候儿。
太太见他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他笑嘻嘻的回道:“家里这个样儿大喜的事,奴才就怎么病,也该扎挣着出来。”安太太益发觉得这个丫鬟心肠儿热,差使儿勤,知机懂事,便道:“很好。老爷要帽子呢。”他答应一声,兴兴头头的进了屋子,举着帽子、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儿,就奔了大爷跟前去了。大爷只道他要叫自己转递给老爷,才接到手里,早见他屈着身子往下就了一就,双手捧着帽镜儿,对准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红似白的脸儿,就想伺候着大爷往脑袋上戴。及至看见大爷戴着帽子呢,他才悟出是失了点儿神。幸而公子是个老成少年,更兼老爷是位方正长者,一边不甚着意,一边不曾留心。事有凑巧,这个当儿,人回:“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道:“你就给我罢,又何必转大爷一个手?”公子趁这句话,便替他把帽子递过去。老爷忙的也不及闹那套戴帽子的款儿,急急的戴上,便迎接张亲家老爷去。那长姐儿只就这阵忙乱之中,拿着镜子一溜烟躲进屋里去了。
却说张亲家老爷进来,一面作揖道喜,说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们姑爷的学问,我们这位何姑奶奶的福气,连我闺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这是他们姐儿俩的造化,亲家老爷也该喜欢,怎么倒这么说!”安老爷道:“都是你我的儿女,你我彼此共之。”
却说公子这日要上梓潼庙,原穿着是身便服,因听见泰山都换了袍褂进来了,自己也忙着回家换衣裳。张姑娘便赶过去打发他穿。这个当儿,张亲家老爷见过何小姐,才要找女儿、女婿道喜,不曾说得出口,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叨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嚷道:“这是怎么了,乐大发了?这儿有人哪!”说着,早见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姑老爷在家里呢,不算外,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个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也亏他那敞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给跟的人,绷着个脸儿给安老爷道了喜,便拉着他们姑太太道:“妹妹,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件可喜可乐的事。你只说我乐大发了,你再不想,你们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们想我这个外外、这个女婿,还不抵我一个儿子吗?可不是三重喜?你们怎么怪得我乐糊涂了呢!”安老夫妻听了大乐。
安老爷那等一个不苟言不苟笑的人,今日也乐得会说句趣话儿了,便说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门绝无诳语。大姐姐,你可记得那日我说那出起兵来‘卧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话,你只道‘不信出兵忙的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你今日遇见这等一件乐事,也就乐得茅厕也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
说得轰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阵大乐,大家始终没得坐下。他才给张亲家老爷道喜,正要找张太太道过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个。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因问:“张亲母呢?我洗手的那个工夫儿他都等不得,就忙着先跑了来了,这会子又那儿去了?”安太太道:“没见过来,必是到小子屋里去了。”说着,公子换了衣裳,同张姑娘一齐过来。问了问,说:“不曾过去。”张姑娘说:“一定家去了。”张亲家老爷说:“我方才从家里来,没碰见他。”
这一阵查亲家太太,闹得舅太太也没得给他们小夫妻三个道喜。张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门,绕到他家问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说:“没家来。”舅太太道:“别是他也上茅厕去了罢?”
张姑娘说:“正是,我也想到这里,才叫柳条儿瞧去了,也来不了了。”说道,那柳条儿跑了回来,说:“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当时大家都纳闷诧异。张姑娘急得皱着个眉头儿干转,说:“妈这可那儿去了呢?”他父亲道:“姑娘,你别着急呀!难道那么大个人会丢了?”张姑娘“喂”了声,说:“爹,你老人家这是甚么话呢?”说罢,扶了柳条儿,亲自又到后头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个人先跑到头里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张老同公子只不信他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荡,顺着连何公祠两个嬷嬷家都问到了,影响全无。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哈什房:仓库,或指贮藏零碎东西的小屋]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登时上下鼎沸起来。一个花铃儿,一个柳条儿,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紧后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楼儿跟前,张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嚷:“你们别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么去呢?”一句话没说完,柳条儿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烟袋荷包在这地下扔着呢!”
且住!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远远的有个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他见那魁星塑得赤发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他,他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落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从西过道儿里一直奔到这里来,破死忘生的乍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
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他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到楼跟前,搂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得是“阿弥陀佛”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小姐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他架下楼来,恰好正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了来。张姑娘一见,便说:“妈这是怎么说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心里过得去吗?”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别搅我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
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说道:“我这位老姐姐怎么这么个实心眼儿?”安老爷道:“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一时大家簇拥了他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他,只说:“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着俩嬷嬷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这个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