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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裁判的命令后,参谋们七手八脚地把棋盘恢复到叛军发动进攻前的状态,许平凝视着棋盘像是在自言自语:“叛军一夜连续夜袭了三次?天明还有一次?”
“是的,大人,投出的是六。”刚才的那个参谋军官小心地审视一眼规则表,大声报告道:“是三次夜袭,大人,结果没问题。”
“我没说你读错了,”许平皱眉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围攻明军的众多叛军棋子都是标定的游骑哨探,“我亲眼见过叛军的游骑哨探,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改为攻击一次。”
“规则表上……”那个参谋军官低声反对道。
“改为一次。”许平打断那个人的争辩:“我不管规则表,改为一次!”
“遵命。”参谋军官指引苻天俊再次投骰子,这次叛军只是与明军展开对道路的争夺,虽然影响到明军对道路的使用,但是并没有切断它。
可是许平仍然不满意,他大声问道:“为什么又投了两次骰子?”
参谋官连忙解释道:“大人,第一次是一次夜袭,天明后叛军又发动了一次攻击。”
“我说了改为一次,取消掉天明后的这次攻击!”
许平的话引起一片嗡嗡低语声,而那个负责规则表的参谋仍在据理力争:“大人,叛军棋子的速度高于明军棋子,所以应该有一次先攻权的。”
“我知道规则,但是这个规则不符合实际。”许平不为所动地命令道:“取消这次进攻。”
另一个裁判吴忠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是屋子里唯一有权质疑许平决定的人:“克勤啊,推演就是推演,我们不能一看推演对我军不利就去修改它。”
许平反驳道:“子玉兄,我并不是因为对我军不利才修改的,而是事实如此。”
许平的口气有些刺激到吴忠,他不像方才那么平心静气:“克勤,你觉得叛军组织力不够,所以取消了两次进攻,我也认可了。但是现在又要取消叛军的速度优势,原本四次进攻被减少到一次,这个太过分了。”
许平沉默一下,转身对管规则的参谋说道:“叛军可以先攻一次,但是不可以取得任何战果。”
“许将军!”吴忠的声音不知不觉抬高起来,他叫道:“那这次进攻有什么意义?”
“我亲身与叛军的游骑遭遇过,我也看过很多报告。叛军的游骑平时都是以几个人、十几个人为单位零星行动,他们本来就不可能组织发动一次数百人的大规模攻势。更何况这些贼兵一般都是不穿盔甲的轻骑兵,只携带着少量的弓箭、火药和短兵器。我不管棋子上标明的攻击力是多少,事实上他们既缺乏能够统一指挥大规模进攻的指挥官,也没有这样的意愿和能力。”许平说着看了一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苻天俊,冷冷地评论道:“本将认为,符千总在战棋推演中利用规则漏洞得到的利益,是叛军不可能在实际战场上得到的。”
许平深吸一口气,对着全屋的人讲道:“至于我拒绝承认这次进攻的任何战果,是因为在实际战场上,他们这样做无异于自杀行为。诸君可以自行判断,如果叛军真的在天明时,用这种散兵游勇对我营成建制的部队,对我们装备了铠甲、长枪、火铳甚至还有火炮的部队发动进攻,他们的下场会是什么?他们可不可能取得战果?”
“我们的职责是进行推演,并把结果上报给新军参谋部,而不是根据个人喜好自行决定结果。”吴忠彻底被许平的态度激怒了,他大声地发出威胁:“如果许将军坚持这样自行其事,我不会在推演结果上签字的!”
许平默默地与吴忠对视,后者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一丝的妥协。忍无可忍的吴忠重重地一拍桌子,拿起自己的头盔,愤愤然地拂袖而去。
许平缓缓转回身,看着满屋鸦雀无声的参谋军官,说道:“我们继续。”
……
转天一早,许平就把厚厚的推演报告书递交给张承业。长青营的营官细细地读着,无声地念着其中的关键判断,还偶尔向许平询问上两句。报告的最后几页是许平写的推演总结,他对整个计划的观感、推论和改进建议,这一部分张承业看得尤为仔细。读完后他轻轻地把最后一页合上,抬起头来直视着许平,问道:“结论就是可行,对吧?”
“是的。”许平简短地答道。
张承业轻轻拍打着桌上的报告,对许平说道:“吴将军昨晚就找过我了,他宣称不会在这份报告上签字。”
这原在许平的预料之中,他严肃地点点头,道:“那么大人会签字么?”
张承业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道:“在我决定签字或是不签字之前,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末将确实修改了推演中的一些步骤,但是末将以为这些修改都是在裁判的职权范围内。”
“裁判确实有权对一些推演步骤进行修改,”张承业身体猛地前倾,两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但是那只能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而不是规则本身。”
所谓重大的不合理命令,在新军条例中,是指通过一些场外因素获得不应该知道的信息,从而做出的判断。比如,扮演某一方的参谋人员,根据对方扮演者的表情变化而猜测对方的虚实,或是根据对方查看规则表的注意力所在,判断对方隐藏在手里的棋子。如果裁判认为,一个决定是根据诸如此类的场外因素而做出的,那他就有权要求扮演者做出合理解释,甚至直接宣布命令无效。
许平毫不犹豫地迎着张承业的目光,道:“末将以为,让十几队互不统属的游骑哨探发起协同进攻,就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所以末将不承认在这种命令下所取得的战果。”
“推演并不完善,每天新军教导队都进行无数的推演来完善规则。如果你对规则有任何意见,都应该按照正规的途径把你的意见上报,而不是在推演中自行修改规则。”张承业说完后一阵摇头,道:“参谋部要求的报告是建立在这些规则上的,参谋部要看到的是根据这些规则做出的推演结果。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的话,这个报告我不能签字。”
“大人,末将在教导队学习战棋推演时,宋教官首先就声明,推演的意义是在于帮助指挥官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也是明文写在推演条例那本书的扉页上的。”许平平静地和张承业对视着,后者正严肃地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许平道:“末将以为,推演是帮助我们得出正确的结论,而不是让我们去对明显荒谬的结论视而不见;推演是要帮助我们完善计划,而不是让我们去做出荒谬的计划;这个推演结果很可能决定了新军参谋部给长青营的具体命令,不但影响整个战局,更关乎本营在战场的命运。于公于私,末将以为都应该给参谋部一个更贴近实际的报告。不知道末将的话,大人是不是认可?”
张承业紧闭着的嘴微微一撇,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视线转向一边。许平也不再说话,而是等候着长官的决定。两个人就保持着各自的姿态陷入沉默中。
在张承业再次开口前,他又一次举起那份报告,沉甸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对许平说道:“如果这个计划被否决,我不知道参谋部会有什么新的打算。但是如果你错了,参谋部根据这个结果下达正式的命令,那么我营就有被包围的危险,你可明白?”
“大人,如果我营被叛军主力从侧翼攻击,那么后路确实可能会有危险。但是想靠十几队游骑切断我们的粮道、阻断我们的退路,这绝不可能!”
“许将军,你敢说没有万一么?”
“大人,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许平看着张承业手中的那份报告。这份推演他一直做到昨天深夜才结束,后面的总结更是他的心血结晶:“但是末将以为,如果一万次里有一种情况会发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另一种情况只会发生一次,那我们写在报告里的,应该是那种会发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情况。”
“宋教官跟我说过,你的口才是很好的。嗯,对了,贺将军也说过,你的话总是能打动人心。”张承业把报告放回桌面上,垂下眼看着它,道:“但是你应该再写一份正式的报告,把你对现有规则的质疑上报。”
“回大人,末将已经写好了。”说完许平就从怀里又掏出几张纸,把它们呈递给张承业,当其他人在完成推演报去吃饭睡觉时,许平仍连夜工作,把自己的想法和改进意见尽数写出。
张承业伸手接过许平的另一份报告,把它平放在一旁。他又翻开那份推演报告,提笔署上自己的名字:“这份报告本将认可了。”
“谢大人。”许平紧跟着又是一抱拳:“末将告退。”
“嗯,去休息吧。”把推演结果装进公函袋后,张承业埋头翻看着许平的第二份报告,头也不抬地说道:“年轻气盛是一件好事,但是应该用在敌人身上,而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以后要注意和同僚说话的口气。”
“谢大人教诲,末将明白。”
……
“张伯伯久经战场,他是爱才啊。”听许平叙述了一遍经过,黄姑娘先是感慨不已,略一沉思后又盯着许平说道:“许将军其实很狡猾,这招好像已经用过一次了,在德州对贺叔叔说的话好像也类似。”
“本来就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何来狡猾一说?”许平笑道:“唯有大公方能无私,贺将军是这么评价我的。”
“欺心的骗子……”黄姑娘笑道:“贺叔叔向我爹转述许将军在德州城下的那番慷慨陈词时,可是非常受感动啊。”
许平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黄姑娘又评论道:“但是话说回来,条例就是新军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像许将军这样敢于修改的人很少见。”
“末将也认为条例制定得非常好。”许平脸上全是敬佩之色,口气也非常诚恳:“一个人只要能通过教导队的考核,熟记条例,那么一旦上了战场,十次里他至少可以做出五次中规中矩的判断,剩下的几次也不会太差。而其他各军没有这些复杂的条例,大部分官兵十次里能有一次不犯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没有条例可以遵循,那么只能从实战中一点一点地摸索。就算有少数人能积累起经验,达到十次里有五次判断正确,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经付出了多少代价。”
“但是?”黄姑娘盯着许平抢先替他说出转折词。
“但是,”许平一笑,道:“大多数新军官兵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忘记了侯爷制定这些条例的初衷。”
“所以英明俊武如许将军这般的,自然就不能受条例的束缚喽?”黄姑娘拖着长音,句末的音调也提得高高的。
“小姐谬赞了,许平愧不敢当。”嘴里虽然这样说,许平脸上可没有一丝羞愧的意思,显然把黄姑娘的挖苦尽数当作赞美收下。
不等许平再故作谦虚,黄姑娘就飞快地告诉他:“随后三日,请许将军自行练剑吧,有一个姐妹要出阁了,我要去和她说几句体己话,帮她做点针线活。”
许平奇道:“小姐也会做针线么?”
黄姑娘反击道:“总比许将军的剑术要强多了。”
许平大笑起来,笑过后他追问道:“不知道小姐的那位闺中之友,末将可曾识得?”
“许将军当然不识得!”黄姑娘瞪了许平一眼,道:“我想许将军大概是问她的府上,那个许将军也许知晓……”
黄石有个义弟名叫张再弟,就是他的一个女儿即将出嫁。黄姑娘感慨一声:“张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张叔叔就娶妾生子,现在家中甚是不宁。”
许平不知道这是黄姑娘在同情姐妹,还是有感而发,所以没有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