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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总结道:“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日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同上,引王氏信中语)
他十三岁在身为翰林院修撰的父亲的家里,找不到畅快的感觉,因为他此时更崇拜侠客。曾经一个人溜出去游览北京北边的居庸三关。下关,中关,上关个相距十五里,出上关北门又十五里为八达岭。皆依山起势,从把达岭俯视下关如同窥井。在那个冷兵器的时代,居庸关真京城北向之咽喉。阳明骑马逶迤而上,自如下关,便两山相凑,仅有和边小道,路遇鞑靼人也骑马大大咧咧地走来。阳明好斗的天性加上民族间的仇恨,更有一试自己能力的好奇和证明自己侠客梦的冲动,遂拈弓搭箭,呼啸着朝鞑靼人冲过去,连喊带射。鞑靼人卒不及防,不知这个孩子身后有和仗势,再加山近有回音奏响,遂仓慌逃窜,跑出一箭路,回头一看,原来也就是一个孩子而已。
阳明为什么这么恨鞑靼人呢?除了汉族中心主义的民族情绪,还因为他崇拜于谦。于谦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伟人。于谦领导的北京保卫战是小阳明心头中最大的迷。他在京城四处巡梭,想了解实战情景。他在于谦的祠堂前题下这样一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这次他在居庸关附近“考查”了一个多月。浏览长城,拜访乡村老人,询问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了解古代征战的细节,凭吊古战场,思考御边方策。“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回到家中,居然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见自己去参拜伏波将军庙,还有一首诗:“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这位将军叫马援,是征讨交趾苗乱的名将。神奇的是,他临死前,居然亲身到了伏波庙,跟他现在梦见的一样。
终明之世,刀兵不断。不算宗室夺权的战争,约有三类:一是北部少数民族,西北东北正北均战火连绵。明朝胜利时少。斩敌上百即为大捷。二是东南沿海的倭寇,他们常常几十人就搅得数省不得安宁。三是各地各民族的起义,此起彼伏。规模大小不等,时间长短不一。只有专门家才能统计清除永乐死后,发生过多少农民起义。自然洪武永乐两朝也没闲着,打别的仗了。明帝国内部各地的农民起义真是多如牛毛。就说成化一朝,云南大藤峡瑶壮各族起义,官军斩断大藤,改地名断藤峡。刘通(刘千斤),石龙,刘长子在房县大石厂起义,率领荆湘流民数万。四川“蛮”起。靖州苗起。广西黄公汉,开成满四、李原在竹山,四川荣县民起兵据府库,纵狱囚,福建上杭,广西田州(今百色,田东,田阳)头目黄明起兵……这还是阳明“考查”居庸关以前的不完全统计。
他十五岁时,便屡屡想上书朝廷,献上自己的“平安策”,你说这个人的参与意识表现欲有多么强!这也是他后来虽然沉溺于仙释却终究并没有出世高蹈,还是当了杀贼王平反叛的“英雄”的性格基因。心学家区别于理学家的一个特点就是“好事”。他那位状元老子斥责他太狂妄了,〃你懂甚么,治安缉盗要有具体办法,不是说几句现成话就能见效的。还是先敦实你的学问,再来建功立业罢。〃
此前,他与几位同学在长安街上漫步,一位相面先生追着给他看相,说他这种相貌太难得一见了。他让阳明将来要记住他说的话:“当你的胡子长到衣服领子是,你就入了圣境;胡子长到心口窝时,你就结圣胎了;胡子长到肚脐时,你就圣果圆满了。”这正与他的期望相吻合,至少可以抽象地相信自己是可以成圣的。
但是,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立德,立功,立言的下手功夫在哪里?为什么父亲不让我上平安策呢?他和老师还嫌我学做圣贤的愿望太可笑。但愿相面先生说得准!他常常捧着圣贤书静坐凝思,期望与圣贤神遇心契。然而,圣贤的精灵并没有附体与他。
2.长生久视
十七岁这一年,他带着怎样才能成为圣贤这个深深的拷问和年轻人易有的热切与摇摆,告别了京城,回到山阴。
这里有他的“百草园”,有他的“三味书屋”,有凝聚着他顽皮淘气的种种“文化遗址”,唯独没有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郑氏四年前就去世了。他在京闻噩耗自然哭得痛不欲生,但只有回到家才深切感受“直觉”到母亲不在人间!没有妈妈的家再小也空空荡荡,家越大越空荡。因父亲中了状元而大事增建的“家”,此刻对阳明成了残酷的嘲弄:外在的东西到底有甚么用?这些人工的东西与我心何干?人为什么说死就死了呢?
他直觉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不过相隔一张纸,生与死之间的过程简略得亦在呼吸之间。生命的真相和根本到底是甚么?他陷入了这种情意痴迷的思考,不同于亚里斯多德,培根等西哲自不待言,令人注意的是与朱熹式的宋理学,郑玄式的汉学均大不相同。这个切切实实的生命困惑,蕴酿了阳明冲击汉学宋学的契机:支撑王学体系的根本情绪,便是这股“生命意识”。
这种生命意识的浅近境界就是追求长生不死。他开始迷恋养生之道。
显然,当你死了就甚么也不是了。所以最基本的问题是如何长生久视。
当时,南方流行的是融合了全真,清微,净明三派的正一道。从洪武初年起,正一道天师即掌全国道教事,超出全真道而为主导。他们推崇全真南北二宗的内丹之传,以性命双修为教法之本,以心性为三教共同之源,运用宋儒的太极之说解释心性,并糅和了禅宗的心性论。他们的练丹法也体现着三教合流的特色,以“自性法身”为本,以“摄情归性”“摄性还元”为进修之要,以“粉碎虚空”为最高境界。因为,他的学生对他这方面的事情几乎是讳莫如深,我们对他到底学了哪门哪宗不得而知,但估计应该是上述正一道,因为其基本理路与阳明的个性教养相契,也与他后来的风度相合。有的记载说阳明一生都在练内丹。他若修的不是正一道,也是全真内丹心性学一路,或内修南宗一脉,更关键的是这几路都差不多,更何况三教合流是明代的大背景。
不过,他反正也是初学,无关紧要。他这此回来是完大婚的。关于这次婚姻,记载无多。根据古人的惯例,象王家这样的,若本地联姻,多半是亲族在衍化,七大姑八大姨地连环套着滚动发展。若是与外地人联姻,多半是同僚,同学,同年等等关系在起连缀反应。阳明的岳父诸介庵正是余姚人,现官江西布政司参议,与王华是“金石相契”的至交。在阳明还是个嬉笑无方的小孩时,诸介庵在吏部,主会试那一年,到王家串门,非常赏识活泼的小阳明,慨然允诺将女儿许配给他。到了今年,他已十七岁,可以完婚了,他为了报答岳父的知遇之情以及这十来年不时的关怀,更为了示尊重和隆重,遂决定不远千里,“亲自”到南昌去迎娶夫人诸氏。
然而,新婚合卺之日,他却闲行入一个叫“铁柱宫”的道观,见一道士趺坐一榻,遂即问讯,那个道士原来懂养生之术,阳明遂有千里遇名师之感,坐下来倾听,继之,相与问答。阳明凭着“体悟”,道士凭着学问,两人谈锋均健,甚为相得。不知东方之既黑。阳明居然忘了他的洞房花烛夜。阳明的率性,一旦倾心遂物我两忘的特性,于此油然可见。也可看出当时他对养生之道迷醉到甚么程度。然而这太出格了。他又与道士谈到东方之既白。直到岳父派遣人员到处找他,从铁柱宫把他“捉拿归案”。《围城》中的董斜川说王阳明怕老婆不知有何根据,看阳明对男女之事如此淡漠,当不至于受制于内帏。也许发韧之初,他犯了这个“原错”遂终生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也只能说明他是人道主义,不搞什么大男子主义。这,也许就是哲学家多被人讥为惧内的原因。
3.眼见真儒
他现在既相信像于谦那样的功名才能流芳百世,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欲望,从而热心兵事,然而不过是侠客梦想。又想长生不死,从而迷恋道教,然而也不过是练一些导引气功而已。更想着他的“第一等事”,想成为圣贤。此时他还不能很好的融合这三角关系,只是忽而以此为主忽而以彼为主。但已可看出其心理结构是多元共生立体式的,这块“集成板”已安装了兵道两路的线头。而不是拘拘小儒那种单线条的。这也决定了他不可能终老林下或书斋。
这样,十八岁这年他与当时的名儒娄谅(一斋,1422……1491)的会面就成了重要“事件”。他领着夫人回余姚,坐船过广信「今上饶」,他特意下船专程去拜访了娄谅。奇Qisuu。com书娄谅是明初著名理学家吴与弼的学生,吴是以朱学为正宗的,也有点心学倾向。娄氏亦然。娄氏向王讲了“圣人必可学而至”的道理。这其实是儒学的通则,无论理学还是心学都笃信不疑的学而致圣的原理。却因正搔着王此时的痒处,“遂深契之”,产生了确定他的致力方向的、指点迷津的作用。
听大儒讲与看大儒的书有直接感受与间接接受的差别,会谈时的〃情感场有移人性情的作用。再说,直接听能感受到简易明细的思路。大儒的气象本身也有感染力。从此,阳明更坚定学做圣贤的志向:只要通过〃学〃能成圣,那我肯定能成功。
娄谅走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理路程。他少有成圣之志,曾经游走四方,遍求名师,结果非常失望:“都是些举子学,不是身心学。”转辗听说在江西临川的吴康斋(与弼)是个圣人,遂从老家广信上饶再度出发“朝圣”。这一次没有失望,康斋也“一见喜之”,说:“老夫聪明性紧,贤也聪明性紧。”康斋针对一斋豪迈不治细事的特点,告诫他:“学者须亲细务。”娄一斋以收“放心”为居敬之门,以何思何虑,“勿助”“勿忘”为居敬要指。
这些与阳明早期思想若合符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卷二中介绍了上述内容以及王专访问学之事后,明确地说:王的姚江之学,娄发其端也。娄反对“举子学”,倡导“身心学”,议论虽主程朱居敬之旨,却深深地潜行濂溪明道之学,而濂溪明道正是心学的一个有力的来源。娄的同门胡敬斋曾讥笑娄近似陈白沙的浪漫主义。所谓娄发姚江之端,其实是娄契合了王的“浪漫”心志,是那个“道”本身决定了他俩对跑道的选择。
明人上至皇帝大儒下至愚夫愚妇都信神秘数术。娄一斋在英宗天顺七年(癸未,1463年)进京参加会试,走到杭州突然返回。人们问为什么,他说:“此行非为不第,且有危祸。”果然,会试的贡院起火,举子被烧伤烧死者无算。黄宗羲说这是他“静久而明”有了神术。然而他没有算出来他的女儿嫁给宁王,使得他的子侄多被捉拿,门生散谪,他这一脉宗门狼狈不堪寥落星散。阳明平宁王后给已自杀的“娄妃”以礼葬,既表彰其深名大义规劝宁王勿反的知礼精神,又报答了当年受点拨之恩。
即使娄一斋不算王学的发端,阳明心学也不是空穴来风。康斋的另一学生谢西山就增提出过“知行合一,学之要也。”康斋就讲究身体力验,只在走趋语默之间,出作入息,刻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