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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法令一出,登时引起了各府百姓强烈的反响,一时间抚衙之前门庭若市,百姓络绎不绝,皆来控诉,真比过年还热闹……当然,换另外任何一人当这个巡抚,都不可能有这效果,但现在堂上做的是海瑞,为民做主的海青天,不畏强权的海阎王,百姓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当天晚上一盘点,竟收到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三千余份。襄助政务的王锡爵苦笑道:“这一天,收了一年的状子。都公,咱们不干正事了?”,“呵呵,这就是正事儿……”,海瑞从满桌子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笑道:“你且把这些案件分类,再看看。”,说完继续低头抄写计算。
今夜,海瑞竟破天荒的点起了十盏牛油大灯,把轩敝的堂屋照得亮如白昼。因为此刻屋里不光他俩在忙,还有十六位从汇联号请来的审计,在对着满屋子的积年田产登记档案攻坚…………虽然准备重新丈量,但如果能把田产的所有权理出个大概,自然可以大大减少清丈的难度。
这份差事对一般账房来说,肯定感觉像蚂蚁啃大象难以完成,但对于习惯了烟波浩渺的账册汇联号的审计先生来说,却只是一份寻常的差事。对于他们高效准确的工作,海瑞自然九分满意,剩下一分不满,来自于他们要价太高,每人一天就是三两银子,据说这还是内部优惠价。所以为了缩短工日,海瑞只好咬牙点起了大办…………和要支付的酬劳比起来,这点油钱实在不算什么。
好在贵有贵的道理,到了下半夜,审计先生们将海瑞布置的任务完成了,为首的一位将汇总的结论送到他手里,其余人则纷纷回去睡觉。
海瑞揉揉眼,接过那报告一看,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哎哟,一声:“这么多?”
这一声引得王锡爵转过脸来,海瑞便将报告递给了他。王锡爵拿过来,凑到油灯底下细细阅读起来,但见上面写着:,松江府在册田亩总数一览”下面详细开列了松江各县田亩总数、粮税总量;并与开国二十年后的田亩数、粮税总量做了对比…………因为这一时期,生民安居乐业,垦荒基本结束,统计数字比较有参考价值。
可见洪武二十四年,在册田亩共四百七十六万亩,粮税总量一百三十八万石:隆庆二年,在册田亩四百三十万亩,粮税总量一百零三万石。在册土地共萎缩了四十六万亩,粮税总量缩减了三十五万石。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很漂亮了,因为中间还有嘉靖二十年的统计,在册田亩四百四十万亩,粮税总量七十万石……这说明海瑞之前三任巡抚,沈默、唐汝辑和归有光,在当时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且不论为何在册土地萎缩,也不问这些年来疏浚吴淞江,开发上海滩,新增加的近百万亩耕地去了哪里。单就这一度萎缩近半的税赋,审计先生们给出乎一组相关数据:洪武二十四年,重赋官田的数量是三百万亩,免税田只有三万亩。
但到了嘉靖二十年,重赋官田却只剩下一百七十万亩,其余都被官府以各种形式,转卖给了民间,成为平赋民田;而免税田的数目,则达到了九十万亩。至隆庆二年,重赋官田数为一百一十万亩,免税田达到了一百一十七万亩,首次超过了官田数量。
对于嘉靖二十年到隆庆二年,这近三十年间,耕地数量进一步恶化,赋税数量却显著好转,海瑞知道是松江百姓大量改种棉田,经济效益提高带来结果。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掩盖土地兼并带来的恶果,因为不纳税的田亩依旧不纳税,只是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多榨出油水罢了。
在一系列数字之下,还有一行统计数字,是徐家在松江一府的土地总量一四十六万亩。!~!
第八五一章 对决(下) T
徐阁老子孙繁茂,令人称羡。四十余年来,长房徐嗜为他添十一个孙子,皆已成婚:次子徐琨添七个孙子:三子徐瑛添孙子辈五人;幺子徐珂,亦有两个儿子。再加上重削辈,以及他弟弟那一房,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已然松江泱泱大族,其家族田产自然数目惊人。
朝野一直盛传,徐家有二十万亩耕地。但现在看来,显然还是低估了一虽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徐家已经将名下田产,分散到了家族成员身上,但还是瞒不过汇联号的审计先生们。他们仅把徐氏两兄弟直系子别名下的田产相加,就得到了四十六万亩的恐怖数字,也难怪连海瑞都要,哎呀,一声了。
审计先生告诉海瑞,这还没有算上徐家奴仆名下的田产,而且徐氏家族仗着徐阁老的威势横行乡里,又岂止在松江有产业?其在苏州、常州、甚至临省的杭州、湖州等地,同样占有大量田地。而且其家在丝织业、棉纺业,都是举足轻重的原材料供应商,利用垄断赚尽了利润:“如果想要查清徐家产业的话,就算我们这些人,也得用一个月时间。”,审计先生如是说道。
海瑞确实被骇到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头恐怖巨兽。
待那审计先生离去,王锡爵低声道:“怎么办,要不先把松江放放?”,他虽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的道理,可具有这样实力的徐家,真不是谁都能对付的一就算当上苏松巡抚的海瑞,也不能够。
,也许只有高阁老或沈阁老亲临,才能治得了徐阁老吧。,王锡爵胡思乱想道,可惜他也知道,以两人的身份,还有和徐阶的瓜葛是绝对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
向来乐观坚决的王锡爵在无比强大的敌人面前,也变得没有信心了。
“元取”,海瑞看一眼这个,他十分欣赏的后辈,淡淡道:“你的老师让你跟着我学习,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又在内阁当了好几年的司直郎,无论是经史子集、律法国策、还是案牍文移,都远在我这个科贡官之上。”
王锡爵刚要谦逊,海瑞却一摆手道:“听我说完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教你的,就是两个字了。”
“都公请讲。”王锡爵洗耳恭听。
“这两个字,说好听了,叫,胆魄,:说不好听,就是,找死,!”,海瑞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酸胀的躯体,把那些费钱的牛油大灯一一熄灭,只留下一盏烛台:“如果你想做一个合格的官僚,现在就回去睡觉不用听我废话”,顿一下道:“但如果你还有更高的追求,想要成为真正的贤臣的话,就得学会,找死,。”
王锡爵默不作声,认真听海瑞道:“世人都说,邪不压正”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正往往胜不了邪,甚至会被邪魔歪道消灭。然后那些无耻道学,自有一套颠倒黑白的理论,把自己说成正把你说成邪魔外道!到那时,你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清誉也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王锡爵不会相信,这种消极的话语,竟然从大明第一神斗士的口中说出…………他还以为,在海阎王的眼中就没有搞不定的对手呢。
“那我们该如何选择?是同流合污,是独善其身,还是就算明知不敌也要迎头而上呢?”海瑞直视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选择就注定了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
“老师时常教导我”王锡爵深思片刻,轻声道:“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不自量力的冲动,是不负责任的放弃。”
“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海瑞摇摇头道:“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在必须找死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犹豫。”说着轻叹一声道:“但这世上,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已经替他做了。”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王锡爵问道。
“为了道义。”,海瑞沉声道:“年轻时,我觉着,道义,是很崇高,很神圣,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但现在我渐渐明白,所谓,道义”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甚至于殉道。”,“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既然符合你的道义,就要坚持去做,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泱泱天朝,地大物博,为何承平百年,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国事也如蜩如螗。大明这座广厦,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这到底是为什么?为此我找子很多原因,是严党作乱?是北虏南寇?还是官场**无能?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上了那道不合时宜、害死先帝的《治安疏》,可是结果如何呢?”
“现在严党倒了,南寇平息了,北虏大不如前,吏治也几经刷新,虽不说各个清廉,但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我找来找去,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今天这次清查,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不知你是作何感想,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一触目惊心,”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仅仅一个徐家,仅在松江一府,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要是彻查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割又岂止一个徐家?整个松江府,有举人四百余名,进士二百余名,做到尚书侍郎的十几人,至于侍郎以下更是不计其数,他们与徐府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而己”
“又何止是松江?何止是苏松十府?两京一十三省”一千一百六十乌个县,哪里没有这样的国之大盗?!再加上那些皇室宗亲、宫中显宦……这些皆食国家奉养的寄生虫,其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以供养这些蠹虫!”,海瑞紧紧握着双拳,双目喷火道:“无耻之尤的是,这些所谓的官宦士绅,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总把责任推给别人,高呼着要限制宗藩,削减皇庄,却从不照照镜子,瞧瞧吃相最难看的是谁?是他们自己!”,“为什么国家和百姓总是穷困?皇室宗藩、九边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真正危害最大的,其实是藏在水面之下的,是那些无耻的缙绅士大夫。他们一面肆意兼并、榨取民膏、侵吞国帑,一面以圣人门徒自居,掌握着国家的政权,控制着舆论的导向,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盗不除”国家黎庶就永远喘不过气来,所谓,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就永远只是一句空话。”海瑞深深望着王锡爵,一字一句道:“他们确实空前强大,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如果谁都恐惧失败,而不敢与他们为敌的话,那大明朝”就真的完了。”,“所幸的是,高阁老、沈阁老、张阁老……这些忧国忧民的秉政之臣,没有被可能遭遇的失败吓倒,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旷日持久的大战,我这个苏松巡抚”也不过走过河小卒而已,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会一直站在都公身边的。”王锡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气感染了。
“愚蠢,如果把你也搭上,我们就连未来也输掉了。”海瑞摇头道:“你这次只管在边上静静看着,能看一看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认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