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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绍笑道:“不想足下还擅长此道,请茶。”
一盏茶喝毕,许翰终究是个直性子,开门见山道:“相公虽赋闲,想必对朝中之事应当有所耳闻。”
“每日闭门谢客,只读书而已,间或泛舟游湖,哪有时间关心朝政?不在其位,也就不操闲心了。”徐绍淡淡道。
许翰心知是假,你徐绍最开始在陕西任武职,后因学识过人,转文阶,调入中枢,承职枢密院,由签书而至西府首脑,极得官家信任,可谓位极人臣。想当初,蔡京年高八十,仍抓着政权不放,你也不过花甲之年,我就不信你雄心壮志消磨干净。
“相公不必相瞒,下官此来,非为私利,是为社稷图存,为朝政澄清。官家患有风疾,人所共知,在镇江行在时,病情已然不轻,亡福建途中,越发厉害,险些坠海。到福州,已是两足麻痹,右手举箸提笔也甚为不便。因此,朝政上力不从心,俱委耿南仲等。那耿南仲,也是历官地方和中央,且在东宫十年之久,按说以他的资历,再加天子的信任,应该忠君体国,殚精竭虑才是。”
“然而,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一上台执政,既远窜赵鼎,罢免何灌,御史台言官弹劾,多人遭到打击报复。西府之首折彦质,被迫辞位,赴任江西。下官往陕西接了相公一回,返朝之后,即被罢枢密副使,安置广东。”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耿南仲此等行径,非元佑年间莫比。官家御体抱恙,难以兼管朝政,事务巨细,皆决于此人。似我等宰执大臣外任,欲见君一面亦不可得。朝中人人自危,士林议论尘上,长此以往,必重蹈蔡京之覆辙翰不自量力,拼却这顶乌纱不要,亦当与此贼周旋到底”
他一番慷慨陈词,倒也激昂,徐绍听罢,并不发表意见,只端着茶杯,轻荡茶末。
“只恨势单力薄,朝中大臣多畏惧其权势,不敢直言。下官深知,相公忠义之心,昭映日月,在朝在野威望卓著今虽赋闲,然朝野有识之士仍视相公为领袖。值此国难之际,相公怎可闭门谢客,终日读书游湖?岂不知庙堂之上,禽兽食禄”许翰说到激动处,须发皆动,目眦欲裂
话说到这份上,徐绍自然不能再沉默下去,遂道:“这攻诘政府之首,总不能全是捕风捉影。耿南仲执政以来,朝中人事变动确实极多,但这也是局势使然,更兼官家授意,非是他个人裁夺吧?”
许翰马上接过话头:“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徐绍手中茶杯一颤,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上,他放下茶杯,轻轻抚去水迹,沉声道:“你这话是何意?”
“今观天子之病情,已然无法理事。凡通岐黄之术者皆知,那风痹之疾,终身难愈,只能是越发严重。既然官家无法理事,是否应该效仿太上?”不得不承认,许翰还真敢说他这意思就是,赵桓应该效仿他老子,禅让皇位
徐绍有些不安地把椅子压得吱嘎作响,许翰的话,虽然跟谋逆扯不上边,而且作为宰执大臣,他议论这个也不算僭越,可这到底是事关国柞轻易说不得
“太子今年十六,敏而好学,有仁德之风。若登大位,必能恩泽天下翰不才,甘冒风险,上书官家,以劝内禅。相公声望盖于朝野,还请鼎力相助若事成,则有匡扶天下之益”许翰劝道。他还少说了一句,于公是匡扶天下之益,于私,亦有拥立新君之功。
其实,这个问题徐绍想过。只是,以他现在的处境,这个问题也只能是想想。陕西兵败,他责无旁贷,但皇帝并没有深究,如果他去参与劝上退位,虽说不算不忠,但也算不义。而且,他跟耿南仲虽有矛盾,但因为皇帝的庇护,耿南仲并不能把他怎么样。劝立新君,确实是大功一件,但万一失败呢?他就处于内外不是人的境地,这个风险实在不值得冒。再想远一点,李纲吴敏这两个,都是当初劝太上皇退位,拥立新君的功臣,虽说先后出任宰相要职,但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所以说,这事君,还是从一而终的好如果说官家主动禅位,那没说得,效忠新君,舍此之外,还是不要乱说乱作
“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哪一朝哪一代有两个太上皇的。今太上道君仍在,假如官家退位,请问如何安置?”徐绍不方便直接拒绝,遂找个理由当托辞。
没想到,这么简单一句,倒真还把许翰给问住了一时吱唔着答不上来,徐绍见状,趁热打铁:“官家虽手足不便,然神志清醒,此时言禅位,诚为不妥,在下言尽于此。”
听对方下了逐客令,许翰还想复言,却又见徐绍站起身来。心知对方无意参与,只得起身道:“既如此,下官不敢勉强,告辞。”
“恕不远送。”徐绍拱手道。看着对方离开后,徐绍暗自担心,朝中有这种想法的,绝对不止许翰一个看来,迟早要出事自己此时赋闲,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可徐绍想错了
许翰离了徐绍府邸之后,又去了几处地方,联络朝中大臣,商议劝上禅位一事。从大理寺卿万俟卨府中出来以后,他估摸着差不离了,但去寻御史中丞秦桧,打算近日联名上奏,按下不表。
却说他已经授了广南东路安抚使,本该走马上任,但却一直滞留杭州不走,早引起了耿南仲的注意。遂派人监视,得知他近来游走于朝中大臣的私宅,耿南仲猜测他们可能在串联要搞事,因此分外当心,指使爪牙准备给他罗织罪名。
然而这一天,当耿南仲听到许翰去拜会了徐绍之后,坐不住了。朝中主战派的大佬,大部分已经被他清洗干净,无一例外都是贬谪安置,监视居住。只有两个特例,一是折彦质,他有抗金之功,再加上自请辞职,不用动他。二就是徐绍,因为官家念他的旧,保着他,因此奈何不得。
此二人,俱是声望盖朝野,而且都当过执政。如果他们挑头出来闹事,那就不是小打小闹了他把突破口,放在了大理寺卿万俟卨身上,因为此人是他上次在任时,从陕西调入中枢,任主管刑罚的大理寺主官,而万俟卨跟许翰又有私交当他得知许翰一干人,是在密谋劝上禅位,拥立太子时,气急败坏的耿南仲决定提前下手
行在迁往杭州以后,宫室楼宇却迁不过来。再加上现在财政困难,一无资金二无时间去营造宫室,赵桓暂住在从前蔡京的豪宅里。当初蔡京驻杭州,替太上皇收罗奇珍异宝,花木奇石,在这大肥差上刮了不少钱,遂修建了这所占地极宽的宅院。蔡京倒台后,家产被籍没,现在权充行宫。
眼下虽是春回大地之际,但气候极嫌寒冷,可耿南仲却急得满头大汗在行宫门前下了轿之后,还不忘对紧随其后的万俟卨嘱咐道:“稍后面君,务必实言,备说徐绍、许翰、秦桧等人居心叵测记住了?”
万俟卨也是冷汗连连,疾声道:“下官谨记”
耿南仲点点头,拔腿就要往里走,但还是不放心,又回头小声道:“本相能调你来中枢,也能贬你去岭南记住了?”
“不敢相忘”万俟卨一惊,赶紧俯首道。
耿南仲这才抹了一把汗,撩着衣摆就往大门里闯。那把守门户的侍卫内侍无人敢阻挡于他,一路直达官家所居的暖阁处,他才稍整衣冠,命内侍前往通报。
“相公,不巧得紧,太上皇今日前来探视官家,这会儿想必正在说话。”内侍回答道。
太上皇?又来?就这半个月,他来了三四次吧?你说这事倒整反过来了,按理应该是官家常去探望太上道君。可自太上皇从东南回京以后,就被软禁,官家除了重大节庆以外,绝不会去看望。反倒是太上皇,这段时期频频走动。唉,没奈何,人家是亲父子,老实等着吧。
其时,耿南仲心里忐忑难安,哪里站得住?就在暖阁之前来回踱步,心里盘算着,这事要被许翰等人干成了,自己能讨到好么?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侍奉天子虽然至忠至诚,但太子跟我又不亲,他要是登位,相位铁定不保搞不好连讨个宫观闲职也不可得
莫说官家只说三肢不便,他就是四肢瘫痪,这皇位,也不能轻易禅让
谢天谢地,太上皇总算是出来了赵佶满面忧色从暖阁出来,正好看到耿南仲在外头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不由得皱眉问道:“耿卿这是……”
“臣见过太上皇臣有紧急要务面君”耿南仲疾声道。
赵佶已然禅位多年,自是不便过问朝政之事,点点头后,嘱咐道:“官家不便视事,你身为宰辅,当殚精竭虑,休辞劳苦。”
“臣敢不效死”耿南仲大声道,只盼着太上皇赶紧走吧
“国家多事之秋,南北方才和议,可谓举步维艰呐。值此国难当头之时,更应该君臣同心,上下一体,共赴国难。”赵佶又训示道。
“臣万死不辞”耿南仲急得没办法了
“想太祖皇帝登位以来,国柞已历百十年,此际正是百年未有之变……”赵佶估计真是忧虑过度,而且上了点年纪,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把个耿南仲急得满头大汗,又不便阻止。只能强忍着听他聒噪。
“皇帝病患之中,喜怒无常,性情暴躁,你要多加注意,若非军国急务,宰执大臣商议之后,上报裁夺即可,不必事无巨细都来相烦。”赵佶再三嘱咐。
莫说耿南仲,就是后头的万俟卨都快急哭了太上皇,您老终究有完没完?
“臣死而后已”耿南仲焦声道。
赵佶一时语止,还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阵,确定没什么好交待的,这才举步离开。耿南仲根本顾不上礼数,不等他走远,便匆匆入内。
其时,赵桓躺于榻上,拥着两层锦被,塌前置一火炉,烘得满室升温。耿南仲本就急得一身大汗,一进来更是憋得不行,对侍奉君前的内侍打个手势,让他把火炉移开一些,方才拜道:“臣耿南仲叩见陛下。”
语毕,拜倒在地。赵桓方才被老父絮叨一阵,正心烦意乱,耿南仲此时进来,便不耐地问道:“何事?”
耿南仲比那些内侍还了解皇帝的性情,哪里听不出来他语气中满是不悦?可此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疾声奏道:“臣有十万火急之事,若迟上片刻,天变矣”
这话非同小可饶是赵桓手脚不便,也从塌上撑起腰来,失声问道:“如此严重”
“正是官家那许翰自被外任广东安抚使以来,心怀不忿据臣查证,他连日来,奔走于朝中大臣私宅,其行迹可疑幸得大理寺卿万俟卨,深明大义,揭发其罪状许翰串联朝中大臣,意图逼宫迫禅”耿南仲一番添枝加叶,把许翰等人,成功地描绘成了犯上谋逆的奸臣。
赵桓惊得说不出话来身子骇得一软,不由自主地栽倒回去片刻之后,他发狂般嚎叫道:“扶朕起身扶朕起身”
慌得内侍拥上前去,将他自塌上扶起,又将高枕垫于其背,才使他不至于栽倒。但见赵桓满面怒容,双目赤红,嘴唇颤抖得厉害
“此事可确实?”
“回官家,千真万确大理寺卿万俟卨便在外间等候宣召”耿南仲伏地奏道。
“宣”皇帝切齿道。不多时,万俟卨疾步入内,大礼参拜于地
“万俟卨,朕问你,许翰找过你?”赵桓语气中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万俟卨一个冷战,小声答道:“臣与许翰有旧,曾同衙共事,他确于今日登门拜会。”
赵桓双眼一缩,咬牙问道:“说什么?”
“许翰说,官家身体抱恙,无法理事。应当效仿太上道君,内禅于太子。”万俟卨这说的还算是实话。
赵桓两只眼睛突然一放,凶光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