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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去,荀彧发现禁中外围早被一支部队围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对大火无动于衷,只是把手中长枪横置,把所有试图逃出皇城的人都挡了回去。
“荀大人,末将救驾来迟。”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仍旧听得一清二楚。荀彧知道,这是扬武中郎将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来驻扎在许县南部,后来曹军主力北上,就把他调回来卫戍许都,是曹司空留在许都最强大的一支武力。荀彧计算了一下,从火起到曹仁的部队赶到,前后不到三炷香。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释,然后走过去,对曹仁道:“将军来得好快。”曹仁咧开嘴笑了笑:“天子有事,岂敢不快。”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用眼光瞟了一眼荀彧身后的皇帝,那眼神绝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彧似乎没注意曹仁的眼神变化,他指了指卫戍部队:“天子受惊,不利刀兵,劳烦将军了。”
曹仁点点头,挥了挥手里的马鞭:“收鞘。”千余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时“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
军阵无声地裂成两半,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种场面,让种辑的脸色不算太好看。他让部下围住天子,在两侧曹军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顺利进入尚书台,种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荀彧看到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觉得实在有些滑稽。
曹仁并没有待太久,这么多兵甲环伺在天子四周,难免会有谋逆之嫌。等到种辑的宿卫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曹仁便告辞荀彧,率军回营。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干干净净。
在尚书台内,等到皇帝被安顿好了以后,荀彧向伏后问起究竟。伏后说,今夜唐姬带了夜息草进献陛下,不慎打翻香炉,引燃帷帐。唐姬的随侍小黄门拼了性命护送三人出寝殿,自己却被烧死在里面。
荀彧没对这个说法表现出任何疑问,他请天子与皇后在尚书台暂且安歇,然后匆匆离开,指挥宫人继续灭火。唐姬碍于身份,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天子与皇后。没人接近这对尊贵的夫妇,只有中黄门张宇守在尚书台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发着牢骚。
大火烧了足足一宿才被扑灭,寝殿和周围的一座偏殿几乎被烧成了白地。在寝殿的废墟里,人们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想必就是那位舍生取义的小黄门。
等到了天明之后,刘协在伏后的搀扶下走出尚书台,朝着已化为废墟的寝殿方向望去,默不做声。
伏后的这一条计策可谓决绝之至:为了彻底掩盖,她索性一把火点燃了寝殿,焚毁了身穿宦服的刘协尸身——她为防止别人看出破绽,甚至亲自挥刀为刘协的尸体去势。刘平有些瞠目结舌,他可没想到她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于是,这一位九五之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汉室二十余帝,从未有人像他这般死得如此凄凉,如此不为人知。在刘协短短的十八年人生里,他从一个诸侯手里流转到另外一个诸侯手里,忧愁凄苦,从未有一刻体验过威加海内的威仪,从未有一刻快乐过。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目送着大汉王朝逐渐步向衰亡。在刘协身后,休说配享太庙,就连谥号也没资格得到,因为他还“活着”,死去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宦官。
刘平望着废墟上袅袅升起的余烟,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愿离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诵着安魂的经文,这是温县的和尚教给他的,据说可以让死者安息。这些自称佛门的信徒,他们的经文拗口古怪,却包含着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他想,对未来充满了忧虑和茫然。
伏后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陛下,外面风寒,快快进屋。今日要觐见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语气温婉,却暗藏着许多意义。
念罢一段经文,刘平抬起头,略微抬高声音:“扶朕回屋。”从这一刻,“杨平”与“刘平”也随着刘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刘协”。
与此同时,荀彧正站在寝殿废墟之上,指挥着一群人搬开瓦砾,搜寻遗物。按说这不该是尚书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认为禁中起火,干系重大,必须要亲临才能放心。种辑则拿着一本簿子,清点着宫人的人数。那个小黄门的遗骸就摆在旁边,被一块白布覆盖着。
这时,一个人踏着瓦砾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稳很轻,如同一条草蛇游过残垣断壁,窸窸窣窣。当他快接近的时候,种辑才骤然发觉,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抬起脸,笑意盈盈。
“满大人,怎么您也来了?”
来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蜡黄,一脸的皱纹层层叠叠,几乎把五官都淹没。他叫满宠,字伯宁,现任许都令,掌管着许都城内的治安。
雒阳旧臣们并不畏惧在朝堂上与曹党抗争,却偏偏对这个男子噤若寒蝉。四年以来,他就像是盘旋在许都上空的一只夜枭,这座城市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的双眼,让雒阳旧臣们在暗中吃尽了苦头。
满宠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种辑的表情变化,他拱了拱手,把视线投到那具小黄门的尸体上。
“他就是那个为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种辑尽量简短地回答。
满宠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去,掀开白布的一角,里面露出一截已经焦黑的胳膊。种辑周围的宫人纷纷把头偏过去,满宠却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来,从尸体上刮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灰黑尸粉。
整具焦炭般的尸体就这么暴露出来,安静地躺在地上,两个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紧闭的下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满宠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躯体上缓缓摩挲,还不时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种辑忍不住道:“满大人,死者为大,何况还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种辑并不知道昨晚宫内的情形,但他直觉地意识到火灾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不能让满宠和这具尸体接触太多。满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昨晚具体情形是如何的?”
禁宫虽不是满宠的职责范围,但他有权过问。种辑为了把他的注意力从尸体上挪开,只得开口把起火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从伏后那里听来的,与荀彧所知并无二致。满宠对这个故事听得很仔细,还问了几个问题,甚至没有放过任何小细节。
“这么说来。昨天晚上,种校尉您的部属并没有在宫中宿卫,而是在宫外驻屯,一直到火灾发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宫。”
“是的。”
“可您当夜不是轮值吗?主官宿卫,部属却留在宫外,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满宠的疑问让种辑停顿了一下。事实上,让他把宿卫派去宫外是来自于伏后的命令,她要求尽量拖延时间,他不知原因,但仍旧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这是绝不能让满宠知道的。
“因为宫内狭窄,人多则乱。陛下最近龙体欠安,喜欢清静一些。”种辑解释道,然后在心里飞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么漏洞。
好在满宠没有对这个细节穷追猛打,道了声“辛苦”,然后直起身子,朝着荀彧的方向走去。种辑望着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气,连忙命令手下把尸体抬走,以免又横生什么枝节。
荀彧正在废墟上走来走去,脸上沾着点点黑迹与灰絮,眼角还带着疲惫之色。不时有人呈上从瓦砾里翻捡出来的纸片、竹简,这些东西都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但只有荀彧亲自过目后确认没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让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烬,其中包括不少千辛万苦从旧都转运来的内档,这让荀彧很是痛心。
满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宁,你来了。”荀彧点点头,对于满宠这个人,他很尊重,但谈不上喜欢。两个人并肩而立,面对着废墟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这场火?”荀彧问道,随手揉了揉太阳穴。
“宫里的解释,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满宠面无表情地说。
【2】
听到满宠的话,荀彧并未露出什么惊异表情,只是默默地挥动一下袍袖,让周围的侍从都站开。满宠没有啰嗦,直接切入了主题:“若这个小宦官是被活活烧死,死前必然被浓烟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尸体的嘴应该是张开的。何况他四肢摊开,与被烧死的活人四肢蜷缩大不相同。这只有一种可能:死者是死后才被放置在寝殿内。”
荀彧慢慢捋着胡须:“伯宁你倒真是观察入微。”
“我亲自试过。”满宠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欢这个话题,很快就回到正题:“我刚才还检查了死者的胯下,什么都没有摸到,切得干干净净——事实上,依宫里的规矩,宦官只须除去阳锋,却不必连两枚肾囊也切掉。”
听到这里,荀彧终于有些动容。
“死者绝不是唐姬的侍从,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们应该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会不惜在寝殿点起一把火,毁尸灭迹——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陛下大费周章把他弄进宫后弄死的用意为何。”满宠难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总之,这场火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
荀彧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满宠的话很正确,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疑问,可他并不喜欢这种把天子当做敌手的感觉。作为曹公最信赖的幕僚和朝廷的尚书令,他始终被这种矛盾困扰着。
“我需要觐见陛下,为禁中失火请罪。”满宠说。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家伙的目的绝非如此。他双肩微微沉了沉,喟叹一声:“好罢,你随我去,别乱说话。”
按照仪制,满宠只是个秩千石的县令,若无诏见,是不能单独觐见天子的。须有尚书令这种等级的官员带领,方才名正言顺。即便是在汉室衰微如是的许都,这些规矩还是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仿佛皇家最后一块维持尊严的帷幕。
他们两个人告别了种辑,朝着尚书台走去。一路上,他们看到许多朝廷官员远远地被宿卫军挡在外围,却不敢离开,一个个肃立在原地,交头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这些官员都惶恐地赶到宫城前,来表达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诚。
唯一穿过禁军警戒线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搀扶着女子,正焦虑而缓慢地走过殿前广场。
“董将军。”
荀彧快走几步,追上前去。来的是车骑将军董承,杨彪之后,他俨然已成为雒阳旧臣一系的领袖,起码在名义上已与曹操不分轩轾。他的女儿董贵人数月前怀上了龙种,可皇城委实过于狭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产。他们一直到早上才听说皇宫起火的消息,顾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赶了过来。
听到荀彧的呼唤,董承转过头来,很有分寸地露出一丝微笑,既表达了善意,又不会冲淡对天子安危的关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搀着父亲的董妃,皱了皱眉头:“董妃身怀六甲,何必如此劳顿?”
董承扶住女儿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陛下的安危,可远比小女更重要。我们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顾小而失大。”董承说话一向皮里阳秋,荀彧也不跟他计较,笑道:“陛下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