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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庆对这古怪的方士平日是不待见的,同朝为官,见了面不免寒暄几句,相携着去见皇上。可是,当他们来到温室殿前的时候,却看见包桑和一班黄门站在殿外。
“向公公恭贺新禧。”两位不约而同地向包桑问候道。
“多谢了!两位大人新春嘉庆,不在府上欢宴,为何进宫来了?”
“皇上起居可好?”石庆问道。
包桑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殿门。两人就听见从殿内传出歌伎的吟唱声:
何灵魂之纷纷兮,
哀裴回以踌躇,
势路日以远兮,
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
浸淫敞恍,寂兮无音,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包桑的眼泪横一道竖一道的,都流进了深深的皱纹里。他也不知道擦拭,只是嘴里讷讷自语道:“皇上孤单哟!皇上孤单哟!”
这情景让石庆再也没有勇气走进温室殿去打扰刘彻的情绪了,他猜到这会刘髆一定陪着皇上。他打定主意将战报暂缓几天呈上去,于是便对公孙卿道:“大人!我等还是回吧!皇上如此心情,你我奏事不是自找没趣么?”
“呵呵!大人所言极是。大人有事可先回府上,下官还有几句话要对包公公说。”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
“如此,老夫就先走了。”
走上司马道,石庆还在纳闷,这个公孙卿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他还嫌朝廷不够乱么?不过,这话他也只是在心里盘桓而已。
而这边,公孙卿已与包桑说完了话。
“多谢公公指点。”公孙卿一脸谦恭,“请公公转告皇上,微臣只有借助夫人的衣冠才能招回夫人。正月十四之夜,月上城头之刻,夫人定当准时归来。”
“果真么?”
“呵呵!公公何其多疑?下官有几个脑袋,敢欺蒙圣听?”
但包桑还是满腹疑惑,孰料刘彻听了这个消息后,却深信不疑。他断定整天与仙人打交道的公孙卿一定能了却他的思念。
他立即要包桑送去了夫人的衣物、首饰,并且特别要包桑转告公孙卿,夫人最喜欢斜插芙蓉的发式。
从正月初十到十四,算来也不过四天时间,可刘彻那颗心从准了公孙卿的奏章时起,就一刻也不安宁了。
凭栏仰望天空,他觉着太阳像是停在了头顶,怎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纹丝不动呢?
他埋怨公孙卿为何非要等到十四晚上,他还谢绝了掖庭引荐的美人,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辜负了夫人的冰清玉洁;他如醉如痴地想象着那个缠绵的时刻是怎样销魂动魄。
他按照公孙卿的请求,把温室殿腾了出来,好从容营造夫人归来的氛围。
执手相别叹时短,人约黄昏怨日长。
正月十四一大早,刘彻就派包桑到温室殿来打探消息,却被公孙卿的徒儿们挡在殿外。他们说天上人间,阴阳两界,仙人告知夫人已经起程,只是必待午夜亥时才能与皇上相见。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在山后隐没,长安城头的暮钟响过三通,晚霞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草草地用了晚膳,刘彻要包桑传来了皇子刘髆。
刘髆已经五岁了,夫人就是因为生他才落下病根的。夫人走时,他只有两岁,母亲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乳母的描绘中。
这是多么神秘的相聚!黄门不能陪伴,宫娥不能跟随,皇上的身边只有包桑和刘髆两人。
脱去了蒙在身上的圣光,刘彻还原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含着忧伤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流连良久,都不愿离去。
唉!这些年忙于寻仙问药,对内推行盐铁官营,对外征伐异邦,儿子是怎么长到现在这个模样的,他几乎一无所知。看着他温文尔雅,举止文静,处处留着他母亲的影子,刘彻对李妍的思念就越发九曲回肠了。刘彻的眼睛渐渐被泪花模糊了,他有了一种歉疚。
“来!到父皇身边来。”刘彻向儿子伸开双臂。
刘髆走向他的脚步是怯生生的,带着些须冷漠,稚嫩的话语不乏宫廷的客套:“谢父皇。”
他终于依偎在刘彻的怀抱里,但刘彻感觉得出来,他远没有当年刘据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随意和率性。
“想你娘么?”刘彻试图用抚摩拉近与儿子的亲情,却被他头一歪躲过了。
“孩儿想娘。”
可接着,刘彻很快感到儿子对母亲的陌生。
“听乳娘说,孩儿的母亲很好看,这是真的么?”
“真的!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有皇后娘娘好看么?”
这让刘彻怎么回答呢?自李妍去世后,刘髆就跟着卫子夫,他对皇后的印象比他娘还深。他既感到欣慰,又感到酸楚,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的娘和皇后一样好看。”
但他没有从刘髆那里得到积极的回应,而等来的却是儿子的沉默。
他觉得这样的说话十分别扭,而且还有些压抑。而他更担心的还是日后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他用模棱两可的话,试图冲淡一下眼前的沉闷:“等你大了,有了王妃,自然就不难明白。”
“孩儿不要王妃,孩儿只要自己的娘。”
谢天谢地,他终于再没有刨根问底下去。刘彻连忙道:“今夜就让你见到娘。”
“真的?”
“父皇乃九五之尊,岂有戏言?”
月儿在云彩间漫步,未央宫庞大的建筑群被夜色模糊成一片混沌。
更漏已是亥时三刻,守在冷月下的包桑冻得脚手麻木。这时公孙卿的徒儿出来了,小声对包桑道:“夫人已经归来,现正在殿内恭迎圣驾呢!”
包桑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朝宣室殿跑去。人还没有进门,尖细的嗓音先传进刘彻的耳朵:“回来了!回来了!”
刘彻的心一下子就涌出如潮的情波,来不及答话,就拉着儿子朝外走去,登上早已伺候在殿外的轿舆。
在塾门值更的卫尉路博德赶来道:“天黑夜深,就让臣率领警跸护卫皇上移驾吧?”
“不必了。”刘彻朝路博德摆了摆手,轿舆就向温室殿奔去。
转过回廊,远远地瞧见公孙卿早已在殿前迎接,刘彻没有下轿,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在何处呢?”
“夫人正在殿内恭候。不过,在见夫人之前,臣有要事向皇上禀奏。”
刘彻下了轿舆,急道:“爱卿有话快说,须知朕之盼夫人归,若望断云山之切啊。”
“皇上,夫人与皇上现为天人两界,阴阳相隔,因此皇上只能远看而不能近之。其二,人仙不同语,所以,皇上和殿下有话尽可以对夫人说,夫人却是不能与皇上说话的。”
“那朕又如何得知她听见了朕的声音呢?”
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这个不难,夫人若是点头,就是听懂了皇上的旨意;夫人若是摇头,就表明她不同意皇上的话;夫人若是抖动肩膀,那是因为她见到皇上而觉得悲喜交集。”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点不耐烦了,向里迈开脚步:“朕知道了,爱卿还是快些带朕去见夫人吧!”
公孙卿急忙跟着皇上的脚步道:“为了分开阴阳,皇上与夫人之间隔着一道幔帐,皇上千万不能越过幔帐,否则仙人怪罪下来,皇上今后殊难再见夫人。”
后面的话刘彻是否听清,公孙卿不得而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皇上不要看穿了他的玄机。
看着皇上的身影进了温室殿,他不等包桑传话,就抢先朝殿内喊道:“皇上驾到!”
温室殿里的所有灯火在这一刻都熄灭了,只有幔帐后面的亮着。那婀娜的身影就在幔帐后面亭亭伫立,隐隐约约的青蓝深衣,飘飘扬扬的束腰锦带,盘旋而上的云鬓发髻,一支银簪穿髻而过,如含露芙蓉摇曳其艳。
只是那面目却若隐若现,似是而非。
一道幔帐把他们分开,可当“夫人”看见皇上和刘髆时,那锁不住的思念,顷刻间化为衣襟沾泪的哭泣。
血脉是催生亲情的细雨,让所有被岁月砌筑的隔膜在一瞬间坍塌。
当刘髆遵照父皇的旨意向母亲拜倒的那一瞬间,从舌尖上涌出的每一个字都浸渍了他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痛。
“娘!您到哪里去了?娘!孩儿长这么大,却不知道娘的模样。娘啊!孩儿从来不知道被娘怀抱的滋味,您既已归来,为何不抱抱孩儿啊!”
可当小刘髆抬起泪眼,看见的却是一个用手捂着脸的影子时,他就绝望了,他转身抱住了刘彻的腿,放声大哭:“父皇!您不是皇上么?皇上的话娘一定会听的,您就让娘走出来抱抱孩儿吧!父皇……孩儿要娘……孩儿要娘……”
这情景大大地出乎了公孙卿的预料,他那颗冰冷功利的心也被刘髆的哭声一点点地酥软,不过这意念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很快就冷却了。他最担心的是皇子这样哭闹下去,皇上果真要与“夫人”见面,那他所营构的虚假都会昭然若揭。
公孙卿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打断了刘髆的哭声:“殿下恋母之情,微臣感同身受,可殿下要明白,夫人现在是仙界之人,不可与凡人通语。”
可思母心切的刘髆哪顾得凡间仙界,他只想要他的母亲,他用君臣的口气大骂公孙卿多事:“你敢拦挡我见娘,我就要父皇砍了你脑袋,扔到上林苑去喂老虎。”
说着说着,他又缠着刘彻要娘,任性的刘髆没有发现,他的父皇早已泪流满面了。
的确,从金屋藏娇到现在,刘彻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这么不顾尊严地一任泪水尽情流淌,儿子的声声呼唤更让他心力憔悴。
“皇儿!你听朕说。”刘彻捧着刘髆的脸,泪珠儿就打在刘髆的腮边,“皇儿!公孙大夫没有说错,你母亲现是仙界中人,不可与世人有肌肤之接。你虽非太子,却也是皇子,不可有非礼之举。先让朕和你的娘说几句话好么?”
刘彻示意包桑带刘髆下去,然后又对公孙卿道:“爱卿也退下,朕想单独与夫人说说话。”
刘髆去了很久,呼唤的哭声还在刘彻的耳边回荡。
此刻,站在黑魆魆的温室殿里,望着幔帐后面的身影,刘彻分明感受到了李妍的体温和气息。
哦!她没有走,她还活着,活在一个琼林阁榭、玉宇仙山的世界里。
他分明看见,夫人轻移莲步,缓缓来到他的面前。她的目光依旧皓如明月;她的脸颊依旧玉润清露;她的肌肤依旧白皙如雪;她的丹唇依旧含华吐芳。
哦!刘彻积累许久的话都在这个时刻化为珍珠,一颗一颗散落在初春的寒夜。
“夫人啊!朕现在明白,当初你为何不愿意见朕了,你是要朕永远记得你的娇容美颜啊!而朕当初却无故委屈了夫人。其实,朕也是爱之益切啊!今日归来,夫人一定原谅朕了吧?
“夫人啊!你可知道,你这一去,朕失去了美艳绝伦的知音,髆儿失去了兰心慧芷的亲娘。夜来朕独倚栏杆,遥问上苍,昊天茫茫,夫人何不归?
“夫人啊!朕不知多少次夜阑人静之际,含泪独吟《李夫人歌》,而沉沉夜色,凄清如许,心音有谁听?今夜,朕就把它读给你听。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
“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他似乎听见了李妍接着自己的诵读而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