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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宫人如果染病,都会集中送到伤寒局。如果病愈,就可以回宫,反之,就会被送到坟场埋葬。
隐秀从来没去过坟场,不知道原来宫人死去后,那些坟上的墓碑都没有刻字。荒烟蔓草中,只有萧瑟的秋风回应他的呼唤。
若非他不相信福气会死。
若非她跟他还有十年之约。
若非他知道她从不说谎骗他,只是略有隐瞒,乍听她的死讯,他一定会发狂。
然而、然而……虽然相信她仍在宫里的某一个地方,但是无论他如何寻找,就是找不到她。
他拜访了后宫里七十二宫、一百三十六院的主子,逐一看过每个宫女的相貌,然而,福气不在其中。
这是个艰难的游戏。当其中一方有意躲藏时,他得花更多心思来寻找。
他不想去怀疑,也许她终究还是骗了他。
隐秀努力地找,直到一个月的朝觐期满,他不得不回到临穹。
第一年,他没找到她。
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时,他还是没找到她。她竟然不在任何一个宫人之列!
上穷碧落下黄泉。隐秀即将为她发狂。
「福气,妳在哪里?」为何他会遍寻不着?
第十章
隆佑二十一年夏,彤笔阁女史氏病危,太史福临门乃为女史氏奏请陛下,乞请出宫。然后宫不能无史,同年秋,选入新女史一人,年方十六,试其诗书,立马写就,凡有关后宫规仪掌故、箴规训言,俱能把握,堪为后妃之师。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二十一年·宫廷仪·女史》右史福西风)
福气,妳在哪里?
悠悠秋日,宫廷深处,彤笔阁,正趴在书堆上打着瞌睡的女史突然惊醒。
猛抬起头时,覆在脸上的纱巾差一点震落,是身边拿着扇子替她扇风的贴身侍女替她将面纱调整好。
紫纱巾下,一双圆形大眼眨了眨,仍然有些困意地问:「楼然,方才有人叫我吗?」
「没有啊,是作梦吧。女史大人刚刚似乎不小心睡着了。」名唤楼然的侍女回话道。
「哦……」扭头看向窗外,只看见一片绿荫,夏虫悄悄。「现在是什么时节了?」
「是秋天了。」楼然看着手中的素面纯扇。「过几天可以把夏天用的扇子收起来了,天气比较没那么热了。」
「说实在的,一直覆面,真的很不通风,好热。」感觉脸上冒汗,忍不住朝面纱吹了吹气。真奇怪,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件事呢?还以为女史的工作轻松又简单,结果全然不是那样。
「前任女史大人比较不怕热。」楼然淡淡陈述。
「真的?」现任女史很好奇地问。
「正是。前任女史从来没抱怨过戴着面纱不舒服,也不需要我帮忙打扇。」楼然依然陈述着过去的事实。
现任女史也不生气,只笑道:「或许那是因为前任女史冰肌玉骨,自然清凉无汗。」
「前任女史确实不太流汗。」楼然依然只陈述事实。
感觉比较清醒了。隔着面纱,她瞅了眼侍女楼然。楼然照料过前后两任女史,是福家一手安排进宫廷里的「贤内助」。没有楼然,就像是没了手脚,彤笔阁恐将无法运作。
楼然跟在南风身边十数年之久,现在女史换成了她,她不确定楼然心里有何感想。她不是不好奇,过去楼然与前任女史共事时,他们之间……
「告诉我,楼然,妳曾经帮前任女史更衣过吗?」她入宫掌宫廷史将迈入第六年,发现楼然不仅武艺奇高,且文才丰美,堪称是最好的贴身侍从兼护卫,想必一定帮前任女史做过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自然。」楼然没有迟疑地回答。
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暧昧的空间?她接着又问;「那么前任女史的身材是否……」虽然这么问有点对不起某人,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楼然机警地瞥她一眼,几不可察地一笑。「我是个侍女,主子衣裳底下的身材不是我该评论的事。」
她摸摸鼻子道:「我……只是好奇。」
十几年前,前任女史带着楼然一起入宫;在她看来,楼然几乎可以算是半个女史了。这几年来,几乎都是由她协助处理那繁琐的宫廷记闻。
善尽侍从的职责,楼然拧来一条冷毛巾让现任女史大人擦脸,她那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孔平淡地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奇心,就没有办法当一个明察秋毫的史官。这几年来,大人的好奇心的确非常地旺盛。」
女史微微一笑,仿佛得到了赞许的孩子一般。显然楼然不想讨论前任女史的话题,她也就不再逼问。
女史的工作其实十分繁重,宫廷大小事都会定期回报到彤笔阁里,包括君上临幸宫妃的时间,哪个新妃子入了宫、获得宠幸、有妊,皇子或皇女出世、以及种种可以想见的宫廷细闻,都必须详加记载。除此以外,还有每个月都必须举行的女箴宣讲,她几乎一刻不得闲,因此刚刚才会不小心睡着。
初入宫时,她年纪太轻,曾经有点畏惧执行宣讲女箴的工作,毕竟她要面对的是皇后和群妃,尽管隔着一面屏风,压迫感还是很强烈。
幸亏有楼然。楼然不厌其烦地教导她该如何宣讲女箴,有如她的老师。
因此她忍不住会想关切一下楼然心里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擦了脸之后,感觉比较清爽了,她微微掀起面纱,让微风拂过面颊。这风已经不再带着夏天的热度,偏凉。秋日确实近了。
六年来,每年到了这时节,她总会忍不住感到些许惆怅。
脑中浮现先前的残存印象,使她恍然如梦地说:「楼然,我刚刚好像真的作了一个梦呢。是不是在午后打瞌睡会比较容易作梦?」
「不是。大人您不管什么时候睡觉,都很会作梦。」
「咦?妳怎么知道?」楼然务实的回答使她愕然。一个人睡着后有没有作梦,不是能轻易看得出来的吧?
答案揭晓。「因为您每次睡觉时都会说梦话。」
纱巾下,小脸胀红。「那……我刚刚说了些什么?」
「您说了两个字。」
「什么字?」这楼然真爱卖关子。
「隐秀。」
「……」一时哑然无言,她起身站了起来,站在阁楼中央,仰头看着层层环形的建筑。她多在阁楼中记史,写好的史料则交由楼然收放到不同楼层的架子上。平时其他的宫女不被允许上来这个地方,只能在底下的楼层做些杂务。
这小方间不仅是女史起居所在,也是她实现毕生职志的地方,然而,却也成了她的囚房,真是始料未及。
白天时,她在阁楼里记载一般的见闻。夜里,她会前往密室,记载真正不可外传的秘辛。
以前远远地看着南风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要怎么度日?会不会想出去飞?然而她也不能说她后悔,因为事实上,她并不。
在彤笔阁里,她以朱色彤笔写下宫廷纪事,为许多丑恶的、悲哀的事情作见证。这世上,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不是她,就是南风,不然也会是其他人。
很久以前她就做选择了,不是吗?她想她可以继续胜任十年、二十年,乃至四、五十年之久。在这里,她将会看见权位的更迭、新旧的替换。新人笑、旧人哭,有朝一日,当今的帝王会退位,届时会有新王即位。没有任何事情是长久的,只除了……年少时候的思念。
是了,思念。她对隐秀深深的思念。
这六年来,她知道他不断地在找寻她。因为他每年九月都会回宫里来,结束固定的朝觐仪式后,他会在宫里寻寻觅觅。
有好几次,她甚至曾隔着人群,远远地见过他。不是没注意到,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也许是因为旅途奔波,也许是因为在临穹之地风霜磨人,连带着也将他的轮廓磨成了刚硬的铁,使他目光如刀般锋利。
然而她藏身在这彤笔阁里,宫廷的禁地,长年覆面的纱巾为她阻绝外来的窥探。曾有几次在宫廷中偶遇,他对上她的视线,使她双膝发软,然而隔着一层纱,他没有认出她。
天可怜见的是,当年那名小宫女福气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荒冢堆里,有她没有名姓的墓地。而她这个女史,掌宫闱纪实,唯一不载于史册上的,将是她自己的名字。缥缈天地间,倘若仍有人在寻找那名叫作福气的小宫女,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会找得到她的身影。
隐秀,对不起……
「楼然,临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看着窗外的季节递嬗,她忍不住喃喃询问。今年九月时,他会再回来吗?
「与北夷接壤的偏远边境。」
「那北夷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忍不住又问。
「化外之民所居住的化外之地。」
「就这样?」她蹙起眉。「没有更清楚一些的记载吗?」据她所知,楼然一向消息灵通。
「没有。历来没有一个史官真正到过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对北夷所知有狠。」
又是一针见血。「楼然,妳知不知道妳说话的方式很不宫女?」
「所以我从来不在其他人面前开口说话。」
「呃,真是辛苦妳了。」
不再打听有关边境的事宜,她回神过来,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档案。唉,有空发呆的话,还不如捉住时间赶紧处理这些史料吧。
秋季,天雪山群高原上,羊儿肥、马儿壮,只有人……呃,不怎么肥也不怎么壮。
高山上的牧民们一边吆喝着羊儿、马儿快吃草,再过不久,地面上开始结霜时,他们就要进行每年一度的大迁徒,回到冬季牧场准备过冬了。
隐秀策马加入牧人的行列,有一头牛只走错了方向,隐秀距牠最近,他驱马上前,让训练有素的马匹自动驱赶牛只回到牛群之中。
穆伦远远地看着隐秀熟练地当起一个高原上的牧人,脸上不禁浮现一抹骄傲。算算日子,这年轻人来到高原将近六年了,他不仅学习能力绝佳,很快就掌握了高山畜牧的方法,骑术更是精湛。闲暇时,也常与族人一起入山去开采矿石,且运气奇佳,每次都能找到很好的矿脉,而且从不据为己有。
高原上风大,几年下来,他细致的脸庞挨不得风雪刮磨,虽然已经用布巾裹住整张脸,还是变得较为粗糙。但是那一点痕迹却只让他更像他们沃萨克家的人,丝毫无损他的俊美。
他不穿北夷的服装,在高原中十分地显眼。早就有其它部族的女财主来向他提亲,但隐秀完全不感兴趣。若不是他一年之中总要回他以前住的那皇宫里头找人,穆伦真要怀疑起他的性向来。
已是第六年了,他知道隐秀再过几天就会下山去准备回盛京的事宜。
这几年,他这个天朝皇子就像是被他老子给放逐边陲一样,几乎不闻不问。那正合穆伦的心意,他希望隐秀永远别回山一边的那个国家。阿思朗应该属于这片高原,不是那种人情虚伪矫饰的地方。
然而穆伦却也有点不安。因为过去的每一年,当隐秀从宫廷里返回天雪山的时候,他眼里的失望就会加深一分。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与他订下约定的姑娘。
今年他即将启程回宫,穆伦忧心这一次隐秀又将带回失望。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他决定这一回他要插手这件事。
穆伦策马来到隐秀身边,示意他到一旁讲话。隐秀沈默地跟着他远离吵杂的羊群,两人并辔骑到一处背风的山坡下,下了马,同时拉下蒙在脸上的布巾。
「穆伦,什么事?」隐秀催着座骑到一旁吃草去。
穆伦蹙着眉,仿佛下了个重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今年我跟你一道入宫。」
隐秀停止为马儿拭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