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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麾下的弟兄们能顺利冲破弩箭的阻拦,靠近马车搭成的营垒,为后面的骑兵开辟出攻击的道路。慢慢前行的鱼鳞阵并不是古力图最后的杀招,在他身边,还有五十多名同族心腹。都是身上穿着清一色的明光铠,手里的横刀凛然生寒。(注1)
“快点,快点,别他娘的磨磨蹭蹭。老子每天大鱼大肉地养着你们,就为了这时!”心情越是忐忑,等待的滋味越是难熬。古力图握住刀柄,手指不停分分合合。为了保持阵型整齐,步卒们的行进速度太慢了,慢得让他两眼冒火。不时还有人停下来,低头在沙子中摸索残留的铁蒺藜。每当这时,整个队伍都不得不原地等待,而对面的猎物则放肆地大喊大叫,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已经迫不及待。
“有你们哭的时候!”古力图咬了咬牙,心中暗自发狠。鱼鳞阵走得再慢,早晚也会靠近马车。到那时……他不信一伙没见过血的新兵和三百民壮,离开的伏波弩的优势,还能与自己麾下这批杀人无数的弟兄硬撼。要知道,弟兄们每年二十几次出门做无本买卖,从来没有一次失手。
事实也验证了他的指挥正确。鱼鳞阵刚刚进入弩箭的射程后,对面营垒里的乌合之众果然不知所措。第一波弩箭射得太早,大部分落在了沙地上,只有很少几支射中了弟兄们手中的盾牌,“当”地一声溅起几粒火星,然后软软地掉在了地上。第二波羽箭很快又飞了出来,声势浩大,杀伤效果依旧有限。横在鱼鳞阵正面的盾墙有效地克制了它们,令大部分弩箭徒劳地跌落。见到此景,营垒里的乌合之众们愈发紧张,第三波弩箭先是迟迟不发,待到射出时,却不知道应该调整角度,依旧平平地拦腰一片,除了给盾面增添几株无羽短弩做装饰外,根本起不到任何阻拦效果。
被古力图派出带领盾牌手的将领名叫阿于会,也是他的一位同族。哥舒翰成功取代王忠嗣的位置之后,在河西军中大肆提拔自己的族人。导致一些突厥军官的职位如春天的芦苇般迅速拔高,其本人的能力和经验却非常有限。看到对面营垒中连续三次都是同样的招数,阿于会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狂喜,“加速贴过去,把马车推开!弩箭只能平射!”横刀猛地向前一指,他大声命令。同时平举盾牌,冲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弩箭只能平射!!阿于会这下赚大了!”看到自家队伍推进迅速加快,古力图心中也是一阵狂喜。军中之所以同时配备弩和弓,便是因为弩箭虽然杀伤力惊人,但攻击方式远不如弓箭灵活。无论平端还是斜端,射出的短矢都只能走直线。力道用尽后则徒劳地跌落于地。而弓箭则可以采用各种角度抛射,对敌军进行大范围覆盖。
又是十几支弩箭从马车后射了出来,效果几近于无。乌合之众大乱,不少人从马车后站起身,撒腿就往后跑。“通知在外围警戒的斥候,劫杀所有逃走者,一个不准漏网!”古力托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菜鸟就是菜鸟,哪怕它竖起羽毛,大声嘶鸣,也避免不了成为苍狼口中的一顿美餐。
鱼鳞阵向前越推越快,越推越快,不少盾牌手立功心切,已经顾不上再停下来等待自家袍泽。整个阵列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缺口,突然间,古力图心中涌起一缕不祥的预兆。对面可是藏着几十马车军械,怎可能只懂得用伏波弩?
“整队,赶紧吹号角,提醒阿于会这混蛋整队,别贪功!”他扯开嗓子,大声叫喊。但一切为时已晚,有道刺眼的白光从马车后凌空而起,半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正正地砸在了前冲的队伍头上。
一瞬间,鱼鳞阵四分五裂。
注1:明光铠,唐代最精良的铠甲之一。有护颈,身甲前部分成左右两片,每片中心有一小型圆甲片,背部则是整块大甲板。防护力居军中十三种制式铠甲之首,造价高昂,只有少数精锐或主将的亲兵才有机会装备。
官贼们登时被打懵了。
鱼鳞阵是克制弓弩的最佳阵型。
河西士卒手中的盾牌乃硬木所制,表层还粘着层坚韧的牛皮,理论上完全可以挡住弩箭的攒射。他们身上的加厚皮铠也为工匠精心打造,在二十步外很难被羽箭穿透。即便个别倒霉鬼不幸被流矢射中,也不会立即致命。但是,不远处那伙天杀的猎物们居然把随身携带的漆枪当做投矛掷了出来,登时打了大伙一个猝不及防。
漆枪!谁也没想到专为禁军配备,华而不实的漆枪还可以这么用。当八尺多长的枪身带着风声从半空中落下之时,河西士卒们习惯性地将手中盾牌斜向上举。这是他们按照平素所接受训练做出的本能反应,以前的经验证明,此举对付羽箭抛射行之有效。然而,对于装在漆枪前端的利刃来说,手中的盾牌实在太薄了。长达两尺的枪头如戳纸一样戳透了盾牌上的牛皮、硬木,刺穿盾牌后胸甲、捅破胸甲后的肋骨,将冲在队伍最前方几个持盾者直接钉在了沙地上。(注1)
“啊——”凄厉的惨叫声连绵不绝。原本坚实得如乌龟壳般的鱼鳞阵,正中央立刻出现了巨大的裂纹。不幸的是,营垒中的飞龙禁卫们平素训练太差,攻击根本做不到整齐划一。十几杆漆枪抛起得太晚,落在了大部队之后,却恰巧顺着鱼鳞阵的裂缝砸了进去。绝大多数走空,一头扎进沙漠中,枪尾四下乱扫。只有两三根却直接命中内层河西士卒的胸口,将倒霉蛋戳了个透心凉。
精钢打造的惯性未衰,继续急冲向下,钻进沙地,将伤者的身体支在半空,形成一个怪异的三角。
“啊——”“啊——”惨叫声不绝于耳。两名濒死的官贼双脚在地上徒劳地乱蹬,试图将自己从漆枪上拔出来。但他们的努力只给自己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刺入沙地的漆枪摇摇晃晃,始终不倒。在双腿的推动下,濒死者的身体以漆枪为圆心,围着枪杆不停的画圈。每转一圈,沙地上的血迹便扩大一重。
没有人肯上前将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被打懵了的官贼们本能地向两旁躲闪,仿佛闪得稍慢些,濒死者上的晦气就会传给自己,令自己成为下一波漆枪的攻击目标。有几个官贼过于胆小,竟然不顾自己一方领军者的严令,转身向后逃去。这个动作更加致命,躲在马车后寻找机会的民壮们,立刻毫不犹豫地扣动了弩箭的扳机。数以百计的短弩呼啸而至,追上逃命者,将他们没有盾牌防护的后背,射成一株株刺柳。(注2)
“不要慌,不要慌。冲过去,冲过去!”毕竟曾经在沙场征战多年的老手,在损失掉六十几名弟兄后,河西军校尉阿于会终于做出了正确反应。
鱼鳞阵所在位置距离猎物藏身的车墙仅剩下二十余步,只要弟兄们举着盾牌继续前冲,猎物们即便有机会掷出第二轮漆枪,在漆枪落地之前,弟兄们也冲到了车墙底下。只要推开挡路的马车,几百河西老兵,没有拿不下一群乌合之众的道理!
听到命令,一众河西老兵缩在盾牌后互相张望。被漆枪射中的人其实不算多,但死状却惨烈无比。手里的盾牌和身上的皮甲根本起不到防护作用,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下一名倒霉鬼。
“冲上去,冲上去!”躲在几名亲信身后,阿于会大喊大叫,“他们哪来的那么多漆枪。给我冲,冲得越慢,大伙死得越快!”
话音刚落,一杆漆枪呼啸而至。阿于会不敢硬扛,迅速向侧面躲闪,同时将一名亲信拉在了自己的胸前。“噗!”疾飞而至的漆枪落在他原来站立的位置,入地两尺,枪尾上下跳动,扫起一片黄烟。
“看见了没,能躲开!”虽然被吓得脸色煞白,阿于会嘴巴反应却丝毫不慢。指着还在颤抖的漆枪大声嚷嚷。
的确,速度是投矛的致命缺陷。河西老兵们的精神陡然一振,举起盾牌,慢慢又开始向一起靠拢。对面的弩箭急促射来,却无法阻挡裂成数块的鱼鳞阵慢慢重新聚成一个整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几乎与此同时,低沉的鼓声从众人背后响了起来,在空旷的大漠中显得格外苍凉。鹰扬郎将古力图根据自己的判断,发出了最后命令,只许向前,不准后退。
两军阵前,闻鼓不进者,斩。也许发现了漆枪并不像想像得那样可怕,也许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官贼们内心深处最后一点血性被激发出来,长嚎一声,用盾牌护住身前要害,低头便往前冲。几百双大脚带起漫天黄尘,顷刻间遮住漫天星斗。
见到敌军开始玩命,车墙后的民壮们紧张得双手颤抖。在魏风和朱五一二人的指挥下,他们按照事先说好的次序,轮番向烟尘中发射弩箭。但起到的效果却微乎其微。漫天沙尘严重干扰了大伙的视线,对死亡的恐惧也使得他们的动作越来越生涩,越来越僵硬。
王洵、方子腾、老周、老郑、以及一干禁卫继续抓起漆枪向外投掷,却再也收不到与先前同样的效果,很快,大伙临时收集起来的漆枪就被投完了,敌军所带起的烟尘,也扑到了车墙近前。
眼看着远处的烟尘已经接近猎物的位置,古力图满意地点点头,刀锋前指。“所有人准备!”他沉声对身后的骑兵下令,心中带着一点点快意。损失掉几十名弟兄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把飞龙禁卫们押运的辎重抢到手,草原上有的是想当兵吃粮的牧民。每人发一把兵器,就可以重新拉起一支队伍。关键是不要让带领飞龙禁卫的那小子趁乱跑掉,此人眼下虽然还是个雏儿,一旦羽翼丰满了,肯定会给河西军带来大麻烦。
不知不觉中,古力图于心里再度调高了对王洵的评价。反应够快,遇事够沉着,出手也够果断。刚才将飞龙禁卫们的随身漆枪当做投矛向外丢的举动,更是一记神来之笔。如果易地而处,古力图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在危急关头做出和王洵一样的决断。要知道兵器武者乃保命之本,临阵丢掉平素用习惯了的家什,即便身边有现成的兵器更换,也未必能使得顺手。
而战场上,每一招都是性命攸关。反应稍慢,就有可能身首异处。姓王的小子命令一众飞龙禁卫将随身携带的漆枪当投矛往外丢,只能说明一点,他活腻了。或者,他心中对未来已经彻底绝望。
的确,此刻的王洵正如他的对手古力图所猜,已经彻底豁了出去。一旦被河西军击败,他知道自己肯定会被灭口。丢掉辎重突围,等待着他的结局也是死路一条。没有任何人授权,私拆马车上的封条,将兵器分发给民壮,事后如果被追究下来,等着他的还是死。既然左右不过是个死,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瞪着血红的眼睛,他从车墙后站了起来。官贼们已经近在咫尺,个别胆大者甚至开始推动大伙藏身的马车。民壮们则放下失去作用的伏波弩,死死将马车靠近自己的一侧抓住,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而身边的飞龙禁卫则将眼睛全部转向了他,目光中充满了信赖。
“别管马车,跟着我上!”心中仿佛有一股火焰被众人的目光给点着了,王洵突然大喝一声,纵身跳起。整个人如同发怒的野兽般,咆哮着越过车墙,半空中挥动链子锤,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颗脑袋砸了下去。
“噗!”沉闷的声音在一片混乱的呐喊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正弯腰跟马车叫劲儿的河西士卒来不及躲避,半个脑袋被链子锤击了个粉碎,红殷殷的人血和白花花的脑浆落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