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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林先生病死了!”陈子锟大惊失色,虽说林先生气色不太好,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病死啊。
林家只有林之民一个人上班挣钱,养活老婆孩子佣人,他一死,整个家就全完了,林文静的生活必然受到极大的影响,她本来就没有母亲,现在父亲就走了,继母待她一直不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怎么活下去啊。
于德顺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回算准了,陈子锟果然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他用低沉的语调说:“我是听厂里伙计说的,他们家昨天就搭灵棚了,都是街坊,我让人封了十块烧纸钱,聊表心意。”
陈子锟哪还有空听他假惺惺的表功,风风火火赶到林宅,却只看到一帮工人在拆灵棚,张伯站在门口,一脸的悲伤与茫然。
“张伯,先生已经出殡了?”陈子锟上前问道。
张伯潸然泪下,点点头道:“一大早发送到庙里停着去了,先生是福建人,将来灵柩是要运回故土安葬的,可怜啊,孤儿寡母的。”
陈子锟只好留下二十块钱权作帛金,又告诉张伯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让他有急事就找来找自己,又陪着他叹了一会气才离去。
林先生是外地人,在北京亲戚很少,朋友也不算多,所以丧事从简,只停了一天就草草结束,太太让林妈去雇了几个杠快,把先生的棺材抬到法源寺暂时存放,作为林之民在京的唯一亲戚,林长民帮了不少忙,据他说,法医从死者最后的呕吐物中查到了砒霜的成分,而警察也在小野医生的诊所里发现了部分剧毒砒霜,至于为什么一个日本西医会藏有砒霜,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人是白死了。
一家人回到后宅胡同,张伯奉上陈子锟送来的二十块钱,说这是紫光车厂的陈子锟送的,太太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当是丈夫生前的朋友,就没当一回事,林文静却是记在了心里。
先生没了,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北京的理由,先生是福建人,家里还有些房子田产,得回去料理了才行。
太太是上海小业主家庭出身,虽然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脾气又坏,但是关键时刻还是能独当一面的,她把林文静和林文龙姐弟俩叫到跟前,平心静气的说:“阿爹已经不在了,咱们要回上海去,文静,你亲爹亲妈都没了,以后就跟着米姨一起过吧,米姨以前脾气不好,经常骂你,你别往心里去。”
林文静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林文龙也跟着哭了起来。
太太擦了擦眼角,道:“都别哭了,收拾行李去吧,我已经托人买了火车票了,咱们后天就走。”
林文静哽咽道:“可是,我还要上学呢。”
太太道:“文静,北京大学开销大,学时长,你爸爸又不在了,咱们家实在没有钱供你念下去。”
林文静沉默了,父亲留下的抚恤金和欠发工资,以及亲朋友好的帛金加在一起有不少钱,供自己读书是够了,但是父亲不止自己一个女儿,还有文龙呢,而且文龙是男孩子,现在还小,将来读书花钱的时候多了,米姨怎么可能不顾自己亲生的儿子,反过来照顾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呢。
……
当晚,林文静早早的睡下了,但一双眼睛盯着屋顶,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一闭上眼睛,父亲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父亲走了,所有的一切安排都被打乱,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留在北大读书啊。
“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成功。”忽然之间,陈子锟的那句话跳了出来,林文静一骨碌爬起来,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靠自己。
她悄悄穿上棉袍和鞋子,出了垂花门,门房里的张伯睡的正沉,呼噜震天响,丝毫没听到门闩被搬动的声音。
林文静出了门,轻轻掩上大门,快步走出胡同,正好大街上一辆空洋车过来,赶紧叫停:“洋车。”
“小姐您请,您去哪儿?”车夫干净利索,一张黝黑的脸透着憨厚。
“我去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林文静道。
“好嘞。”车夫拉起洋车健步如飞,四盏电石灯把道路照的一片雪白,本来两个地方离得就近,不大工夫就到了跟前,林文静下车掏钱:“多少?”
“顺路,不要钱。”车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林文静这才注意到车身上缀着一块铜牌,上面铭刻俩字:紫光。
紫光车厂的大门敞开着,门头悬挂四盏灯笼,四下一片通明,林文静鼓起勇气上前,问门口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道:“大叔,请问陈子锟是住在这儿么?”
中年人正是紫光车厂的掌柜薛平顺,这大晚上的都七八点了,忽然有个女学生打扮的大姑娘登门来找大锟子,他心里顿时就有数了,合着大锟子心里挂念着的就是这个姑娘啊,看模样身段气质确实和杏儿不是一个水平的,怪不得啊……
“您找对了,陈老板就在这儿住,您是?”
“我……我叫林文静,是……是他的朋友。”林文静含羞道,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抛头露面独自去陌生的地方,而且还是去找一个男人。
“好嘞,我带您进去。”薛平顺正要领林文静进门,忽然又有车回来交班,他忙着处理,正好看到杏儿从里面出来,便道:“杏儿,带这位姑娘去找大锟子。”
杏儿搭眼一看,心里的酸味就泛上来了,合着大锟子喜欢的人就是她啊,小巧玲珑看着挺单薄,应该是个体弱多病的主儿,手那么白嫩,肯定不会干活,不会伺候人,比自己差远了。
不过北京的姑娘就是豪爽,知道是情敌,依然笑脸相迎,“哦,是大锟子的朋友啊,里边请。”
陈子锟正躲在卧室里擦拭那两把盒子炮,忽然听到了不该属于这里的脚步声,心里一动,赶忙把盒子炮塞到枕头下面,出来一看,果然是林文静来了。
“小姐,您来了,赶紧屋里坐,杏儿,倒茶。”陈子锟掀开门帘,林文静小脸一红,走了进来,杏儿撅着嘴横了陈子锟一眼,气鼓鼓的拎茶壶去了。
林文静有些拘谨,坐下后依然低着头,手捏着衣角,沉默了一会道:“我爹去世了,我们要回上海了。”
陈子锟忙道:“那你的学怎么办?”
“我本来也没正式入学,只是试读生,而且米姨说……家里不够钱。”
“我给!”陈子锟脱口而出,连忙又改口,“我是说,我出钱,不不,我借钱给你,不不,我赞助……”他挠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好了。
林文静被他的语无伦次逗乐了,咯咯一笑,陈子锟倒清醒了,缓慢而坚定的说:“相信我,有我在,就没有困难。”
林文静似乎听懂了,因为她的脸又红了。
“谢谢你……米姨说,已经买火车票了,后天就要走,而且,我怕她不会让我留下的。”
“给我一天时间准备,后天在家里等我,我带你走,咱们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第二卷 风起 第二章 杏花春雨
陈子锟和林文静在屋里说话,杏儿拎着水壶在门外偷听,听到林文静的父亲死了,继母不让她继续求学的时候,眼泪悄悄流了下来,心说这姑娘比我可怜多了。
杏儿是个外柔内刚,性格爽快的姑娘,她撩起门帘进来,一边给林文静倒水沏茶,一边说:“林姑娘,你就留下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学费不够,大家凑,对吧,大锟子。”
陈子锟自然是知道杏儿对自己的心意的,听她这么一说倒有些意外,忙不迭的点头道:“对,对。”
林文静抿着嘴唇,眼中含泪道:“谢谢你们。”
“客气啥,喝茶。”杏儿热情的招呼着。
“不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门都没锁呢。”林文静起身告辞,陈子锟也跟着起来:“我送你回去。”
“等等。”杏儿扭身出去,不大工夫拿了个手电筒回来,道:“送人要送到家门口,记得哦。”
“知道了。”陈子锟接了手电筒,陪着林文静去了,杏儿一直送到大门口,望着夜色中他俩远去的背影,扶着门框感叹道:“这俩人还挺配的。”
一转脸,薛大叔问道:“杏儿,你咋哭了?”
“薛大叔您尽胡说,我哪有哭,眼睛进了沙子了。”
……
陈子锟陪着林文静一路步行回去,夜晚的北京胡同里,幽静寂寥,远处传来豆腐脑的叫卖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是杏花。
不知道谁家院子里的杏花树,树杈伸出院子,雪白的杏花落了一地,宛如雪片般,月光漫洒,晚风拂面,此情此景,令人心醉。
林文静站定,喃喃道:“就到了,别送了。”
“哦。”陈子锟赶忙站住,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肯先走。
“我……”陈子锟结结巴巴,抓耳挠腮,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林文静低着头,脚在地上划着。
忽然,院子里声音传来,似乎是两个男人在对话。
“……只有发动农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眼下中国存在的问题。”
“守常,你和我的看法相同,唯有庶民的革命才能挽救当今的中国……”
陈子锟这才想起,这里是李大钊先生的宅子,听声音另一个人好像是陈独秀,他俩的高谈阔论打破了暧昧的气氛,林文静说:“我该回家了,后天见。”然后撒腿就跑,跑到自己门口推门进去关上了大门,却又趴在门缝往外看,心里砰砰直跳。
陈子锟似乎能看到自己似的,冲这边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夜幕中,林文静这才闩上门,刚一回头,就看到米姨和林妈站在面前,一脸的冰霜。
“阿爹刚走,侬胆子就大了是吧,不打声招呼就出去野,侬出事就罢了,门都不锁,万一贼进来怎么办!”米姨劈头盖面就是一顿数落,却并不问林文静究竟做什么去了,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
长安街赵家胡同,姚公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仆人上前拉开车门,一脸疲倦之色的姚次长下了车,刚进门就耸耸鼻子,问道:“什么味道?”
管家也嗅了嗅,答道:“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
姚次长心头火起,吩咐道:“去看看。”
姚公馆是欧式建筑,主楼之外还有几间平房,专供仆人居住,管家带了两个男仆来到其中一间屋前,砰砰敲了两下推门而进,只见府里的护院正半躺在炕上抽鸦片,烟灯上的小火苗豆粒大,武师美滋滋的抽着,看那神情,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管家冷冷看了一眼就出去了,直接向姚次长报告,说护院偷偷抽鸦片呢,姚次长是留过洋的新派人,知道鸦片对国人的危害,他虽不能制止鸦片泛滥,但自己府里总能管得住,他当即下令:“发他一个月钱,撵走,马上!”
管家得令,带人直奔小平房,武师还未察觉,依旧躺在炕上吞云吐雾,看见管家进来,笑问道:“来一口?”
“还抽!老爷说了,让你卷铺盖走人。”管家横眉冷目道。
这下武师慌了神,在姚次长家里当护院可是个美差,活儿不多,钱不少,关键是还有面子,这个饭碗砸了以后可就难找着好的了,他慌忙丢下烟枪求饶:“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管家冷笑:“我还没说为啥赶你走的,你就说不敢了,这不是明知故犯么,别的事都好说,唯有抽烟片这事儿,老爷眼里揉不得沙子,您是自己走,还是我们帮您?”
武师虽然一身功夫在身,可在姚公馆里没有用武之地,他知道自己敢撒野,立马就得被抓进警察署去,于是求道:“这深更半夜的让我上哪儿去啊,明天再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