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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的魏征忍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向李世民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李仆射的观点,其实温令刚才所言,经不起推敲,且祸患极大。”
魏征转头质问温彦博:“温令,你多次出使突厥,难道不知道突厥人的习性吗?自古以来,夷狄人面兽心,弱则服从,强则叛乱,为其常性。突厥人现有十万余口,你让他们居住在朔方之地,离京畿不远。数年之后,其生息倍多,必为心腹之患。你口口声声说不简单模仿隋文帝故事,我却看不出你这样做与其有何二致?”魏征心中坚定了突厥人人面兽心的信念,想将他们流入大漠任其自生自灭,从此不用再为之烦心。
温彦博微微一笑道:“魏监,你说出这样一番话,倒让我想起贞观之初的一段故事。那时你与封德彝辩论,强调要用教化为主对待民众,不能用严刑霸道的手法。时间过去不到四年,你缘何就改变了想法?”
魏征一愣,继而强辩道:“对呀,对中土之民施以教化手段,我朝现在不是一直这样做吗?温令,突厥人居于蛮荒之地,无教化的基础,怎么能适用于教化手段呢?”
“嘿嘿,依魏监所言,突厥人非为人类,压根就不能教化吗?”
“同样是人,毕竟有区别。”
“我记得孔子有言:有教无类,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养之。魏监,现在突厥破灭,归附我朝,你不加怜慰,反将之推入大漠之中,非圣贤之道。若这样做,就违了我朝‘唯重教化’的本意,且会寒了四夷之心。”
温彦博搬出孔子的圣贤之言,又以魏征当初的主张为武器反击,弄得魏征一时语塞。魏征懊恼地想,教化施之的对象为人,突厥人既然是人类,若说不能教化他们,道理上确实站不住脚。他心有不甘,只好转移谈话角度,说道:“温令既然搬出了圣贤之语,倒让我想起了晋代的一段史实。晋初之时,诸方胡人与中土之民杂居于中国,有郭钦、汇统等人多次劝说晋武帝将这些胡人驱出塞外,而晋武帝不听。过了二十余年,终于酿成永嘉之乱,使伊、洛之间,皆成胡人之域。前事不远,难道不能成为明鉴吗?”
“我朝岂能与晋朝相比?若国祚长久且强盛,四夷皆望风归附,如果再以德怀之,使其归心,终无叛逆。若国祚短促,国之不存,何谈制夷之策?”
两人辩论到现在,可以看出他们各人的际遇不同。温彦博多次出使突厥,熟知突厥习俗,因结合实际提出既抚又管的主张。魏征毕竟接触外事太少,对夷狄的认识多是从书本上而来,其主张不免偏执陈腐。
房玄龄见两人在那里争执不下,遂插话道:“温令所言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国家只有强盛之时,对四夷方有或征或抚的资本。李药师对突厥一战,已取得完胜,剩下的就是如何抚之。所谓张弛有度,温令的主张不缓不紧,可以行之,亦可显现我朝博大的胸怀。”
魏征坚持己见,不依不饶,转向李世民道:“陛下,既有前车之鉴,切不可用彦博之言。若将突厥散养于朔方之地,所谓养兽自遗患是也。”
李世民对魏征的诤谏,往往言听计从。他今日却有些反常,觉得魏征所言有些陈词滥调,不合心意,反觉温彦博的话声声入耳,倍觉新鲜。
温彦博今日的情绪显得十分激昂,他也转向李世民大声说道:“陛下,魏监所说有些危言耸听。我国现在救突厥人于灭亡,再授以生业,教之以礼仪,数年之后,他们皆成我国亲民。且选其酋首,授予京中宿卫之职,其部落必然畏威怀德,不敢妄动,何后患之有!”
李世民并不直接回答两人,将目光视向长孙无忌,说道:“无忌,你一直在那里默默无语,谈谈你的看法。”
长孙无忌立起身来,躬身答应,然后环视众人道:“如何安置突厥之众,各位大臣已经说了不少,我不想再重复。刚才魏监谈到晋武帝,我想就这个话题说几句。晋武帝对待入中土胡人,态度极为严厉,将之作为压迫及奴役的对象,最终加剧了族群之间的矛盾,酿成巨变。无忌的先祖,大约是其后进入中原,定居到洛阳。中土之人与四夷之人相比,仅仅风俗、语言不同,至于人性本身,还是共通的。像魏监说突厥人人面兽心,我不敢苟同。若如此定论,无忌之先祖根本不可能进入中原,无忌也无法与大家一殿为臣。孔子说得好:有教无类。陛下,从这一点而言,臣还是赞成温令的主张。”
李世民点名让长孙无忌说话,座中有人已经猜出李世民的倾向:让长孙无忌现身说法,以说明华夷之防是人为的东西,并非人之本性所然。
果然,李世民待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就接过话题说道:“无忌说得好。华夷之防是人为的东西,秦汉以来,在众人的心中根深蒂固。魏晋以来,四方诸胡渐渐融入中国,国内人员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若还抱着书本中的说法不变,一味以固定的眼光对待突厥人,就会有偏差。”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向魏征看了一眼,魏征此时正闭目琢磨李世民的话,并未接触到他射来的眼光。
李世民接着说道:“朕刚才听大家议论,内心里一直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以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之能,及其国家之盛,犹不能平服戎、狄,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兵强马壮,所战皆捷,其武力可谓强矣。魏卿,你能告诉我吗?”
魏征直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儿,他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一时想不出个中原因。”
李世民示意魏征坐下,然后说道:“他们一味用武力征剿,忘记了恩威并施这句话。自古以来,历代君主皆贵中华之人,而轻贱夷、狄之人,由此产生的裂痕,无法弥合,越裂越大,所以处理四方夷、狄之人就成了一个无法开解的顽症。自从今日开始,朕想将中华、夷、狄之人视之如一,且爱之如一,不加区别。”
魏征又起身道:“陛下以如此宽阔胸怀对待他们,委实是他们的福音。然夷狄之人能否体会皇上的这番苦心?他们若反其道而行之,行中山狼故事,臣实在担忧。”
李世民悠悠言道:“华夷之间的恩恩怨怨,上下数千年,若想短期内正之,那是不可能的。如今我国国势渐强,自朕以下,视夷、狄之人为一家,时间久了,他们能够慢慢体会出来的。国势强而不仗势欺凌他人,仅此一点,他们就会心存感激。东突厥新亡不久,四方诸夷正在观望我国如何处置他们,若处置得当,即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他的语音忽然停顿了一下,继而稍稍提高了声调:“众卿所言,皆有其理。朕以为温卿所言全面稳妥,可以试行之。”
李世民最终采用了温彦博的计策,众人不免震动一下,当然以魏征最为震惊。李世民不待魏征说话,几步跨到他的身边,伸手抚其背曰:“魏卿,你的法子太简单,朕无法采用。像温卿所言,显是深思熟虑而成,其中有许多前朝未尝试的办法,颇有新意。”
魏征立起身道:“臣刚才所言,亦是殚精竭虑而来,唯请皇上明察。皇上今日最终采纳了温令之主张,想温令以往兼知内外之事,有其所长,暗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今日既然定下了国策,臣虽心思愚钝,自会下去后慢慢去想,总能想明白。”
李世民微微一笑,赞道:“好哇,魏卿能这样想,甚合朕意。朕以前对你所谏皆言听计从,今日却没有听从你的主张,你不怪朕吗?”
“臣不敢。”
李世民哈哈一笑,转归其座,说道:“温卿,就按你的主张,立刻拟诏吧。诏令之首要,须申明我国视华夷为一体,不得再有人为区别。这件事尽管做起来难度很大,却必须要做。我们君臣今日在这里达成了共识,今后须让中土官民逐步认识这个道理,更要让四夷去除畏惧之心。现今安置好突厥人众,即是让天下之人明白这个理儿。
“其实天下之人有了华夷为一家的共识,就不会横生许多灾祸。无忌的先祖为胡人,他如今却成了皇亲,成了朝中重臣,这不是很好的例证吗?我中华为泱泱大国,若没有容忍、包容的博大胸怀,就落了下乘。朕想好了,这次安顿突厥人,既要顾及其原有的土俗,亦要将其视为我中华的一分子,须有朝廷制度管理,不能放任不管。像颉利原辖之地,可析为六州,选其首领为刺史,刺史之职可由朝廷策命,经朝廷同意可以世袭,六州之上,置定襄都督府,由朝廷派都督管理;可将突利原辖之地析为四州,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众。
“刚才说过,要使华夷真正成为一体,须耗费时日,在这个过程中,采取羁縻的手法以进行牵制,是必要的。玄龄,药师兄,这些突厥首领谁在京中为官,谁回部落统其众,你们两人要好好筹划一番,力求完备。”
房玄龄、李靖躬身领旨。
却说数日后诏令下达,将颉利原有之地析为阿德州、执史州、苏农州、拔延州、阿史那州、舍利州;将突利原有之地析为顺州、酸州、化州、长州,分别由各部落首领担任刺史。
突利被授为顺州刺史,为了笼络其心,授其弟结社率为右骁卫将军,留居京中。其他出京为刺史的部落首领,也各有至亲被拜为将军、中郎将,他们布列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有一百余人,与原来朝中的将官基本上对半。不过他们虽有官职,却并不掌握军中实权。
至于颉利,仍为右卫大将军留驻京中。李世民认为颉利的性格桀骜不驯,又是突厥族的大头领,若将其放出京外,弄不好又要出大乱子。
突利连日来整装欲行。这日,李世民召突利入宫赐宴,座中还有史大柰、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结社率、阿史那思摩等人。
李世民手端酒盏,目视突利道:“突利兄弟,知道你近日欲行,朕今日备下酒宴与你欢宴一场,权当送行了。今后你带领族人居住在塞外,想见你一面要费上许多周折。来,大家先饮一盏。”
众人依言端盏饮尽,突利知道李世民不善饮酒,今日所饮为塞北烈酒,他都是一饮而尽,感动道:“陛下,臣等蒙赐宴已是心怀感激,此酒太烈,皇上不可饮得太多。”
“朕今日能与你同醉一场,亦算尽兴。唉,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突利哽咽道:“臣其实愿意在京中侍候皇上一辈子,不愿远离。奈皇命难违,只好与皇上作别。”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们遭此大变,元气大伤。你在族人中名声不错,正是需要你带领他们重整家业,恢复生机的时候。像颉利,在族人中名声太坏,若放他回去,弄不好又要祸害族人,就让他在京中静思其过,若果有洗心革面的一天,朕自然会让他回去的。突利兄弟,你能理解朕的这番苦心吗?”
突利流泪道:“陛下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事事为我族人着想,实与日月同辉。唉,想起往事,实在不敢与陛下正视。至于颉利,就让他在皇上身边,日日被感化,这样大有好处。”
“嗯,是这样。突利兄弟,你临行之前,朕有几句话送给你,望你细加体味,并知闻其他族人。”
“臣洗耳恭听。”
“当初,你的祖父启民挺身投隋,文帝立其为大可汗,渐渐据有了塞北之地。到了你父始毕可汗,他欺中国内乱势弱,与隋朝反目成仇。后来,处罗、颉利继承他的做法,欺凌华夏,掠我子女,索我珍宝,虽取得一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