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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海瑞才知道自己在官僚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原来,他虽然忠诚骨鲠,时时刻刻遵守圣人之道,可是却只能“坐镇雅俗”,做个政治摆设。原因就在于他不肯“通方”,不肯做“乡愿”,不肯向这个世界妥协。
有生以来,海瑞第一次产生了怀疑:错的,到底是世界还是自己?
第一十三节 七十二岁东山再起
海瑞的陋舍来人越来越少,他经常终日闭门,靠一卷书打发整日的时光。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快乐。他没有儿子,不能享受课子的天伦之乐。他没有业余爱好,对琴棋书画都没有兴趣。“山水诸癖,一无所好。”
海南的美景对他像不存在一样。日复一日,海瑞真的老了,皱纹爬满了他的瘦脸,胡须根根白得透明。
失望、愤懑渐渐积满了胸膛,看来自己的一生,只能这样过去了。曾经有过的梦想,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可笑。为什么一生的奋斗、刻苦,不惜生命来践履圣人之学,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呢?海瑞有时也会想起这个问题,但是他永远想不明白。
应该是自己努力得还不够吧!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继续深研性理。然而,年老体衰,智力日减,看来,今生得正果的希望越来越小。进入晚年的海瑞,日渐沉入浓重的灰色之中。
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张居正去世了。人亡政息,在台上永远正确的张居正现在处处错误了。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正月初十,亲政的万历皇帝下旨,起佥都御史海瑞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三月,又升为南京吏部右侍郎。
这一年,海瑞已经七十二岁了。孔子七十而不逾矩,他的忠实学生海瑞是否也因为一生的挫折和十几年的反思而变得聪明了呢?是否像朝廷所期望的那样“平气虚心,正直而济以中和,刚方而文以礼乐。扩包荒之度,毋狃意见之偏”,而“将来之建立必有胜于今日”呢?
人们期待着海瑞的再次亮相。
诏书一下,海瑞即刻打点衣物,准备启程。有人劝他要拿拿架子:朝廷让他委屈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一召即起呢?起码得推辞一两次。海瑞不以为然:“主上有特达之知,臣子不可无特达之报。区区虚袭,奚取焉!”遂起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等了十六年,海瑞终于等来了又一个政治春天。
还是海瑞一贯的风格。“自琼台至蚬岗,家仆皆徒步。有一小童,亦只携附前舆,不与马。又自五羊至上新,唯坐一小船,寂寂过,多无知者。”
然而,毕竟久经风霜摧折,七十二岁的海瑞确实少了十六年前的自信。
海瑞的心里,既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欣喜,也有“即从巴峡穿巫峡”的急切,更有政治风云留下的重重阴影。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人情世态,见知于一时,焉保有终于后日?汉魏桓谓宫女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
似乎少了一份明朗,多了一些沧桑。
说是这么说,事实证明,这只是他一时的激愤之语,一旦做起事来,海瑞的风格仍是控制不住的火暴。
海瑞上任后,立刻收到百姓反映五城兵马司到处敲诈勒索、强行摊派的控告。所谓五城兵马司,乃是南京城内的治安队,自然成为腐败的高发地带。海瑞决心拿这里开刀。他发布告示说:
“五城兵马司官吏,如狼之贪,如虎之猛,敲诈百姓的膏血,用来迎合上官,自己贪污。各街巷的人,如果被五城兵马司侵扰,可以放胆到我这里来告,本官定为你们做主!做老百姓,不可做刁顽不听法度的百姓,亦不做软弱听人打、听人杀而不言的百姓。有冤不告,冤何时止?”
一纸告示下达,朝廷明白了,海瑞还是那个海瑞,丝毫未变。“海青天”依然像以前那样强硬如钢,岁月不但没有使他的性格里增加一点弹性,反而老而弥坚,老而弥辣。
海瑞还是没有弄明白官场里的利益规则,他不知道动了五城兵马司,就等于动了南京兵部,就等于动了整个南京的官僚网。虽然五城兵马司仅为六品衙门,却是可以通天的重要部门。他以为自己以副部级侍郎之威,一个号令就可以解决问题,实在是太天真了。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海瑞又上书皇帝,对朝廷吏治表示极大不满,建议恢复明太祖对贪官剥皮实草的酷刑,以为非如此,官场风气无法好转。
理所当然,海瑞吏部右侍郎的椅子还没有坐热,一纸调令下达,升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又一次明升实降。原来,“南京为养望地,官号吏隐。右都虽长御史,称独坐,然于诸御史无所短长也,取相引为尊重,他吏治民事无相关者。稍积望岁月,且迁北矣。即京中人从来未知右都御史为谁氏”。
成祖迁都北京后,为了表示对太祖的尊重,在南京设了一系列官职,然而大多有官无职。右都御史更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名位虽高,实际上什么事也管不了。年轻的万历皇帝在召来海瑞不久就后悔自己年轻没经验,犯了个错误。他现在终于明白张居正为什么不起用海瑞了。
第一十四节 有人要拿下海瑞
也许是人老了,海瑞终于感觉到了灰心的滋味。失望和绝望是不同的,在人生末路上,绝望就意味着对自己一生努力的否定。他终于发现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他给海南故友梁云龙的信中说:“年七十有四,非做官时节。况天下事只如此而已,不去何为!”
一生的雄心壮志终于消泯,他现在可以基本判定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
这一生,他吃了常人所不能吃的苦,承受了他人难以想象的压力,放弃了人生的诸多乐趣。他把自己活生生的生命轧榨成了一块顽石,却没有做成挽狂澜于既倒的中流砥柱——洪水轻易地把他从一个角落冲到了另一个角落。
他一道又一道上辞呈,希望尽快摆脱污浊的官场。皇帝却一次又一次拒绝。皇帝欣赏海瑞的品格,佩服海瑞的勇气,赞美海瑞的清廉。他可不想承担放逐清官的骂名。有这么一个将来可以留名千古的清官在自己的时代,是朝廷的光荣,也是他这个皇帝的光荣。
既然不能求去,海瑞只好做起他的右都御史。只要做了,他就不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学不会敷衍了事,学不会表面文章。
本来,右都御史只是名义上的尊称,习惯上,在南京御史台并不管实事,与众御史其实“无所短长”。整个南京御史台甚至都不怎么上班,右都御史更时常经月不见一面。
然而,海瑞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御史的职责就是纪律检查,自然应该做百官的表率,这一点上,南京御史和北京御史不应该有什么区别。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纪律,要求所有御史都得上班。
海瑞每天早早就到御史衙门,谁上班迟到了,立刻罚俸。御史们其实没有公事可办,也得一天天在堂上坐着。
南京御史纪律松弛惯了,违法乱纪是寻常之事。海瑞一旦发现,定然严惩不贷。御史陈海楼的家人到市场上用官员红票买米,只付给一半价钱。这其实是当地官场的惯例,海瑞得知后,将其家人责打三十大板,并且戴上大枷,放在衙门口示众。
有一位御史生日之时,在家大摆宴席,请了歌伎戏班子唱了一天。海瑞找出太祖定下的规矩:“御史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毫不留情地把这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责了一顿。
其实,海瑞也知道没有必要做得这样严厉、这样苛刻。他也知道这样会招来人们的反感、厌恶、痛恨。
他要的就是人们的反感、厌恶、痛恨。他要让人们知道,虽然你们把我挤到这样一个闲职,我一样能让你们不舒服!越是老,越是受人排挤,他的官做得越是毒辣,越是矫刻,越是放肆。这里面,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在。
南京的御史们不堪其苦。虽然弹劾海瑞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举动,他们也不得不为之了。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四月,御史房寰弹劾海瑞:“谓其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
皇帝批复:“瑞在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鳞折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皇帝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原来,清官们是不适于“当局任事”,参与实际权力运作的。但是他们适于“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也就是说,做一块官场的门面,用来装点朝廷,用来让大家学习其精神。
精神可用来写到书上,记入史册,激励人心,却不可施用于实际。
这其实是千古清官共同的命运。清官只是官场的遮羞布,是厕所窗台上的一盆塑料花。
第一十五节 每天都盼着死亡来临
在官场上被视为异端、视为魔鬼的同时,在民间,海瑞却已经渐渐成了“神”,成为老百姓希望的寄托。在老百姓的心中,“海青天”就是善恶的最终裁判者,是传奇式的大英雄。
明人张萱《疑耀·司马文正海忠介》卷二载:海瑞从海南起复,入南京为官,进入南京那天,老百姓都拥到街上,“童白叟,填溢街巷以观公”。
每天到海瑞宅第求见的老百姓络绎不绝。有的进来后,并无事相求。海瑞问:“见我何为,欲言事乎?”百姓叩头说没什么事,“愿一见海爷相貌耳”。
南京流传着许多关于海瑞的传说。有一天,大家都传说北京押解来一个“妖神”。原来,有一天皇帝在御花园,此妖神作祟,皇帝举诸大臣名来压这个妖神,妖神皆不惧,唯云送南京海某处,则无声,遂解来。
林林总总的传说不一而足,在海瑞上下班的路上,每天都会有人专门等候,希望能在海瑞掀起轿帘的时候看一眼他的真容。“海瑞”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一种符咒,被用来诅咒一世的贪官。在南京市井,甚至有一种专门以海瑞惩贪为题材的评书,听者如堵。
海瑞已经成了一个偶像,正义的化身,一个超现实的存在。而现实生活中的海瑞,却已经心如死灰。他憎恨这个荒谬的世界,他每天都在盼着死亡的到来。
第一十六节 死了,可以被树为楷模
海瑞终于死了。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冬十月十四,病故于南京。
“卒之前三日,兵部送柴薪多耗七钱,犹扣回。”兵部送的柴火多了一些,他如数退回。“病不药”,拒医而死。“无一语及身后事。”不但没有大臣们例有的遗疏,甚至连一句遗言也不留。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无话可说。
像每个清官的身后一样,史书照例要花些笔墨描写一下他身后的清贫。
“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葛帏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
有更详细的记载说:“检箧内仅禄金一十余两,绫、纱、葛各一。”
消息传出,整个大明官场都松了一口气。这个麻烦制造者终于消失了,人们不必再绷紧神经。海瑞终于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神龛。各种典礼隆重举行,海瑞的尸体被涂上一层又一层金粉,制成金光灿灿的木乃伊。在忙忙碌碌中,大家有一种欢庆的意味。上闻之,辍朝悼伤,遣吏部左侍郎沈鲤谕祭,祭词之溢美,无以复加:
唯尔高标绝俗,直道是躬。视斯民犹己饥寒,耻厥辟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