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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于默默地忍让。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车子消失在迷雾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滚烫的热泪,热度足以灼伤她的眼睛。
二
小车出小巷,穿大街,过马路,左弯右拐,爬坡下坎,径直向郊外驶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雾深处驶去。直到太阳初升,浓雾渐散,陈家鹄才发现,他们的车子已经行驶在一条坎坷不平、曲里拐弯的山径小道上。还是盛夏时节,山道两旁树木葱茏,花草繁盛,但车窗外了无人迹:看不见一座民房,不见一缕烟火。而且越往里走,越是空寂、荒芜、野僻,甚至有些野草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并且生机勃勃。
太荒蛮了!
陈家鹄不由得从车窗外收回目光,扭头问陆所长:“要去哪里啊?”
陆所长和蔼地笑笑,道:“我们有约在先,不该问的不能问,你问了轻则失约,重则就是犯规。干我们这行的,要学会多看,多想,少说。”然后友好地拍拍陈家鹄,安慰似的说,“没事,你会习惯的。”
陈家鹄哼一声,不屑地说:“还是不要习惯的好。别忘了,你们对我也有约定。”
“忘不了。”陆从骏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说,“我们必须绝对信任你的妻子,她虽然是日本人,其实比很多中国人还爱我们国家。”
“还有——”
“还有什么?”
“杜先生不是说,如果通过培训证明我确实不行,你就放我走。”
陆所长哈哈大笑,“你怎么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还有谁行?”
陈家鹄瞪他一眼,“强盗逻辑。”
陆所长收回目光,看着他,“不是我不讲理,而是我太了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盘算计我。你是个汉子,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搞阴谋诡计,那要掉你身价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随便被暗算的。”
陈家鹄避开他的目光,闷闷地说:“我曾发过誓这辈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干这个——破译密码。”
陆所长笑道:“你这话我已深有领教,不用再重复了。最近我调了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你这么复杂、啰唆。”顿了顿,又说,“这就是命运的无常,我们的命运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瞒你说,当初我也是不想干这个的,可还是一干就是十几年,而且接下来还要干,干,干完一辈子。在我身边,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结束这个职业。”
陈家鹄不想再跟他说话,他这都是在借机教育自己呢。不想领教!他扭头去看窗外,看树木旋转着向后掠去,看青山漫无边际。大约半小时后,车子终于拐下山道,拐进了一道围墙。这是一个建在峡谷深处的大院落,有十几栋平房散布在四周的山坡上,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陈家鹄知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培训中心”了。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五号院原临时负责人、现任中心负责人左立。山上空气好,事少,他似乎又长胖了,更像个日本鬼子,脸上肉嘟嘟的。他把全部学员都吆喝来迎接新同学,这些学员显然都认识陆所长,见了面都“陆所长、陆所长”地问好示敬。陆所长把陈家鹄推到他们面前,介绍道:“来,认识一下,陈家鹄,他是从大西洋那边回来的,耶鲁大学的数学博士。”
学员们鼓掌欢迎。
其实总共才五个学员,左立一一介绍:张名程张铭程、吴华、李健树李建树、赵子刚。最后介绍到一个女子,陆所长笑吟吟地把她推向陈家鹄,“还是你自己来吧。”
女子甚是活泼、干练,主动向陈家鹄伸出手去,且不乏调皮,“你好,晚到的新同学,很高兴认识你,握个手吧。”落落大方。陈家鹄伸手与她相握,发现她黑亮的眼珠里盛有自己的身影。这是光照使然,几率只有千分之一。陈家鹄想起,自己和惠子第一次见面时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听说我们所长三顾茅庐才把你请上山,好大的架子哦。
“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人不在叫,有价则俏,哈哈哈。
“还有,你的名字可让我出了一次丑,我把它念成‘陈家皓’,哈哈哈。”
滔滔不绝,自唱自弹,活脱脱一出独角戏。
她使人想起林容容。
她其实就是林容容。
林容容不是早进黑室了吗,怎么还来当学员?这就是黑室的德行,在哪里都要玩猫腻,既要明察,又要暗访。说白了,林容容是混在学员中的考官,是眼线。她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考题,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被考试,被“称斤论两”。日后,赵子刚就是被她考败的,丢翻在她挖的陷阱里,被开除出局。
陆所长给陈家鹄介绍道:“她是浙大数学系的高才生,上个月还是杜先生的机要秘书,相当于杜先生的半只脑袋呢。现在我们急需破译人才,杜先生也只有忍痛割舍,把她送来培训,改行了。”
林容容自嘲:“我们都是国货,怎么能跟洋货比呢?”
陆所长笑道:“你也是洋货,日语讲得很好的嘛。”
林容容说:“我的日语是自学的,漏洞百出,只能唬唬不懂日语的人。”
陆所长说:“那以后就好好跟你的新同学学习吧,陈先生在日本留学多年,日语讲得很好。”
林容容便学着日本人的礼仪,对陈家鹄来一个九十度鞠躬,“陈君,请多赐教。”舒眉展颜,拿腔带调。她还想继续表演,见门口的卫兵急急跑来方作罢。
卫兵向左立报告:山下来了两辆车,一辆是高级轿车,可能是首座驾到。
所长和左立跑去大门口看,果然有两辆车正往这边驶来。所长认出其中那辆黑色高级轿车正是杜先生的,便对左立吩咐:“是杜先生来了。快,把哨兵都集合起来列队欢迎,把教职工都集合到教室里听候首座指示。”
杜先生上山,如晴天霹雳,一下子院子里的天都变了。
不一会儿,两辆车在两列哨兵的敬礼中驶入院内。前面的是警备车,车上有一挺重型机关枪,内有五个全副武装的人。车一停,他们即四散在院内,各司其职,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后面的车尚未停稳,保镖即从车上跳下,左右四顾为杜先生打开车门,仿佛漫山遍野的树林里至少有东南西北四个杀手。
所长及时迎上去,“首座,您怎么来了?”
杜先生举目望着飘飘白云,“我想来就来,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设计修建的,我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
“这地方是您选定的?”
“是啊,不好吗?”
“好,很好,秘而不宣,隐蔽安全,离神仙洞又不是太远。”五号院就在神仙洞。
杜先生看看两边的山,“关键是敌机来轰炸,这儿是个盲区,不信你上山去看看,两边都看不到的。”
山是凝固的浪花,亿万年前,重庆这地方一定是个波涛汹涌的风口浪尖。雾都之所以为雾都,是因为它首先是个山城,四面环山,山连着山,岭搭着岭,群山崇岭,吸风纳雨,故云雾肆虐。巴山以褶多著称,深山藏土匪,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是因为山多路险,天高地远,重庆才有幸成为陪都。大山既是天然屏障,又是养精蓄锐之地。但是现代战争又有所不同,鬼子的飞机,那一只只巨大的“铁蜻蜓”,凭空而来,腾云驾雾,翻山越岭,时不时轰鸣在巴山之上,盘旋在渝城之顶,扔下成吨的炸弹、传单,让城市颤抖,令人心惶惶。
作为五号院的人才基地,甚至也是备用的办公之所,安全是培训中心的不二选择。杜先生用“敌机盲区”来概括它地理的优势,使陆所长当天不辞辛苦登上了两边的山顶,得以满足好奇之心。
确实,这儿是山的一个胳肢窝,不论是登上左峰还是右巅,占地二十余亩的培训中心像变戏法一样,刚才还是历历在目,转眼间就消失无形了。正是由于杜先生精到的选择,培训中心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人群中的人,寻找、发现它不但需要努力,还需要运气。
这是午后的事情,陆所长站在山巅,一边欣赏着山连山的波澜壮阔,一边回忆着杜先生在课堂上的精彩发言,心里头暗流涌动,是一种被热烈情绪鼓动的感觉,像远航的水手隐约看见了海岸线。
初创的培训中心一切都是简陋的,桌椅五花八门,讲台是一张不知从哪个庙里搬来的香案,黑板倒是新做的,漆黑发亮,但送上山时被坎坷的山路颠得裂开了缝。更寒碜的是,窗户的玻璃还没有装,形同虚设,挡不了风,阻不了雨。只有两样东西是郑重其事的,首先是人一个不少,学员、教员和行政人员,无一缺额;其次是大家的神情,肃穆,虔诚,热切,精气神十足,注意力极高。
当然,今天站在讲台上的人,像个传说一样神秘而又广为人知。
掌声经久不息,注目礼隆重不退。杜先生像面对千军万马,双手很有风范地举过头顶,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坐下。待大家坐定后,他才款款走上讲台,简短的开场白过后,朗朗开讲:
“我今天来给大家讲几点。第一,各位是我和陆所长千里寻宝寻来的,万里挑一挑来的。为何而来?为抗日救国而来。前线将士用枪、用炮、用生命、用血肉之躯打击日寇,你们不用枪,不用炮,一般情况下也不用身体和性命。用什么?知识,智慧,才华,天赋。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方式不一样,但内容是一样的,就是抗日救国!为党国效忠!为四万万同胞效命!所以,对党国忠诚——绝对忠诚,为此甘愿付出包括你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是你们必须要有的一种精神。此精神即为你们之魂,之魄,之一切和一切的一切。
“其二,我刚才说了,我们在暗处。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但如若暗箭不暗,明了,那难防的利箭也就成了废箭,一支竹签而已。到了这里,你们身上的秘密已经相当于一个军团司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涉及国家最高的机密和利益。所以,遵守保密守则,对你们来说如同对党国之忠诚一样重要;这两条是心和肝,是性和命,缺一不可,犹如魂魄。如果缺一,轻则受罚,开除出局,重则丧命,与这个世界作别。所以,这两条,务请各位牢记,要记在心上,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其三,俗话说,一人藏,千人找。都说破译密码是世界上最难最难的事情,为什么?因为藏这玩意儿的人都是世上的天才,人中之极品。对凡人来说,想破解他们的玄机妙想,无异于上天揽月,白日梦而已。但你们都是我们针尖对麦芒找来的天才,天才对天才,输和赢,就像南拳和北腿,要看自己的造化。天道酬勤,天道有时也不酬勤,尤其是破译这个行当。但是归根到底,天道还是酬勤的,因为机缘只提供给有心人。
“其四,属于大家的时间很短,只有三个月。三个月里,你们要完成两大转变:一是身份上,要从一个普通人转变成一个特殊的人,有特殊的工作、特殊的使命、特殊的权力;二是专业上,要从一个研究数学的人才转变成一个术有专攻的破译家。我不懂破译的玄妙复杂,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天才的职业,是人世间最最高级的智力搏杀。有人说,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是最多的,我可不想看到你们被葬送,葬送了你们也就等于葬送了我。所以,我强烈地希望你们在这里要抛开一切,要心无旁骛,要竭尽全力地用好这三个月,为将来不被葬送打下坚实的基础。不瞒你们说,对你们,对这件事,最有心的人是蒋委员长,他亲自出面从美国给我们请了一位大破译家回来,现在人已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