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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打算到祁寒关抢船。那个池子是龙神居处的住所,下面是沸腾的火山熔岩。”
“这两件事有关系?”
“你没听到那个声音吗?轰隆轰隆的,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
他点头,方才将他从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个声音。
“熊族人说那是龙所发出的声音,地底下的龙神就要醒过来了。他们说这座岛是龙神安居之处,龙神醒过来之后,岛屿就会沉没。”
一名小小的娃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圆圆的小脸被泥灰弄得脏兮兮的,她睁著好奇的眼睛,小手含在嘴里,甜孜孜地吃得啧啧有声,呼地一屁股坐进延寿怀里。
“你该不会也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吧?”
凝视著延寿的容貌,他发现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看清楚延寿的模样,他的眼睛痛极了,但他却舍不得闭上。
再看一眼就好,只要再看一眼,她的容貌就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即便真的瞎了,也能记住她现在的模样,这么美、这么动人。
沉默半晌,火光映照著她深思的眼眉,她缓缓开口。“熊族与我们原就是世仇,东海之民在八百年前迁徒至此,从未善待过他们;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但始终没有放弃过他们的圣地。我想他们不会轻易做这种决定,况且嬴之华身边的丑巫早在几年前也预言过这件事,只不过没有人相信罢了。”
丑巫,那穿著斗蓬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显现,只不过见了一次面,那影像却已经固执地留在他心里不肯离开。
“既然熊族人与东海之民是世仇,你是他们的公主,照理说应该要除之而后快,怎么会反而救了我们?”
“因为他们的大巫医阿马朗作了一个梦。”延寿坐在火边,这时他才发现她有一双明亮柔和的眼睛,她的眼里有著疲倦,屈著膝、裸著足,火光在她银白色的头发上跳跃,穿著熊族服饰的她有种奇特的野性美。
“阿马朗说梦里龙神告诉他,在圣地摧毁之前,他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不流血地离开这里,龙神的使者将会前来引导他们。”她回头朝他微笑,笑容里带著悲伤。“如果我们不来,他们就必须去攻打祁寒关,可是他们打不过疾风,没人打得过疾风。”
痛楚地揉了揉眼,他努力笑著。“你哥哥被你说得像是人间凶器……”
“他是。虽然他并不嗜杀……”突然,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眼前越来越暗,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红色的血泪从他勉力支撑的眼里流下,他的眼睛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延寿紧抱著他的头,伤痛地低语:“阿马朗说你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听出她话中的悲戚,他不由得恼火。“这世上居然有自认为比我高强的医者?叫他来跟我比比看!”
“他是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巫医不把脉就能看病,巫医可以铁口直断──”她还在哭,泪水滴滴答答的。
“不要哭,我又还没有真的瞎掉。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笨蛋吗?”
看他那义愤填膺的愤慨模样,延寿忍不住破涕为笑。“老实说,我认为你比他们还要糟……”抚著他的脸柔声道:“他们陪了我十几年,像我的家人一样,我可以理解他们疼爱我的心情,但是你……”
“我怎么样?”不习惯这种温情,他原该推开她的手,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只能恨恨地别开脸。“我只是保护自己的投资。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有谁付过我银两了吗?”
“的确没有。我想我爹跟大哥应该是付不出银两了。”叹息著,她靠在他身上。
被压在他们中间的小娃儿忍不住终于抗议了,小小的拳脚挥踢著,硬将他们分开。
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拍中小孩的头笑骂:“你这臭小鬼想干嘛?她是我的。你有赎金吗?”
小孩嘻嘻笑著,用可爱温暖的头颅摩娑著他的大手。
“我们一直在等你醒来。阿马朗说只要你能醒过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里。”
“躲下山?”有用吗?他很怀疑。
龙神之说荒诞无稽,但是这座山正不安地动摇著,再加上连日来的地鸣越来越严重,这片大地正发生著某种异变却是可以肯定的。“你想带他们去哪里?”
“当然是去祁寒关,那里有船可以出海。无论发生什么事,最糟也不过就是躲到海上去,总有生路。”
“原来你都已经考虑好了。”辛无欢微微一笑。病公主突然长大不少,不但能自己找到生路,还能照顾其他的人。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延寿却按住他的手。
温柔的手轻轻地覆著他的眼,浑身药香的温暖手臂环绕著他,延寿替他扎上干净布条。“以后这些事都由我来做,别再用身上乱七八糟的布蒙眼睛。”
以后……多美好的词句。可是,他们还有以后吗?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陌生而美好的情感是他从来不敢奢求的。
地鸣由微而巨,轰隆之声不绝而耳,周围熊族的人们开始惊慌。
“我们走吧。”延寿熟练地将他的手臂拉绕过自己的肩。“时间已经到了。”
“我可以自己走。”
他试图自己站起,却依然被她温柔地阻止。“我可以背你,如果你真的坚持的话。”言外之意令辛无欢红了耳根。
“谁要你背啊,我又还没有死。”
“那你就乖一点,让我扶著你走。你眼睛看不见,身上又有伤。”很平静地跟他讲道理。地动天摇,洞窟内开始有碎石掉落,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老神在在的等他妥协。“或者让我背著你走,反正也不是很重。”
“该死的!”辛无欢终于认输,不甘愿地将手搁在她肩上,轻轻地,怕压痛了她。可是延寿却一把拖过他的手,另一手扶著他的腰,快速地领著他往洞外狂奔。
就在他们离开洞穴的那一刹那,洞穴整个崩塌了,熊族千百年来居住的圣地就这么毁于一旦。
熊族的人们见到他们冲出来,不由自主地发出兴奋的呼号声。
巫医没有骗他们,那女孩的确是他们的救世主。
瞧,扛著那么个大男人,她居然没有被压死!
他们的手坚定地交握著,这时候她应该温柔地对他说:“从今以后就让我来当你的眼睛”这种话,可惜她说不出口。
昂首在冰天雪地之中,延寿只是默默地支撑著他的身体,坚定地跨著脚步,迎向他们未知的命运。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步伐并没有因此放慢,他们互相扶持走在熊族人们的前方。
“不久之前你对我说‘路还很远,我们可以再走过’。”延寿轻轻说著。“你说对了,我……很庆幸身边有你。”
当然,她必然会感激他,毕竟他救了她无数次,然而他并不想要她的感激。
辛无欢只是冷哼一声。
握住他的手,延寿加快脚步把他往前拖。
“喂!”他被拖得有些狼狈。
“你得跟我并肩。”
并肩?那是什么意思?他可是个瞎子,虽然还是这世上最有本事的瞎子。
“因为路真的还很远,我们得一起走,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松开你的手;你只是瞎了,又不是断腿,你得跟上我的脚步才行。”
……该死的公主气焰又张狂起来了,只不过能扶著他走几步路而已,瞧她狂傲的!不过……他喜欢。
他的女人当然不能像个小媳妇似的走在他身后;她说得对,他们得并肩。
微微挺起胸膛,明明看不见,却还是睥睨地俯视著她,辛无欢从鼻子里喷出气来,他说:“是谁要跟上谁的脚步还不知道,我的手尊贵得很,也不是人人握得住的。”
“我可以。”
“可以多久?”
迎著风,延寿的脸上泛出微笑。“可以到永远。”
尾声
东海之国的海滨整齐排列著数十艘巨型龙船。据说当年徐福来到这座岛的时候说过,这座岛的形状似龙,于是命名为“龙岛”。
龙,成了东海之国的吉祥守护神,与熊族古老的传说不谋而合;立国之后之所以起名为“东海”,也肇因于此。
然而这条沉睡数百年的巨龙正渐渐苏醒。
刚开始是屋瓦一片片掉落,接著是屋舍里的摆饰、字画、古董,然后是梁柱,最后是整间屋子、一排排的房子在剧烈摇晃中倒下。
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奉宗主宇文祥瑞之命登上了龙船,仅有少数顽固不肯离开的人们还留在岛上。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日头灿亮,和风徐徐,一切都与平日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们的家园却正在他们眼前崩毁。
地鸣声已经巨大得不容忽视,那轰隆作响、令人肝胆俱裂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出,仿佛真有条神龙正在底下翻腾。
船渐渐驶得远了,眼看著遥远的、有著红顶的古老宗殿崩塌,船上的人们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他们和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居住了数百年,古老的史册记载著当年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名童男童女登上龙岛,如今他们要离开了,人数约莫只剩下八千人,其中大约有一千人是远驻在祁寒关的军士。
历经了数百年的岁月,他们多少人来就多少人走,这座海上仙山短暂地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如今又以盛大的庆宴欢送他们。
轰然巨响中,遥远的寒山顶喷出烈焰,一尾翻腾的火龙直窜天际,浓烈的黑烟滚滚而出,不久,蜿蜒的火龙顺著寒山缓缓往下蛇行。
山崩地裂,岸边的波涛翻腾,呼应著山上咆哮的火龙身影。
地动天摇,人间仙境般的龙岛在那一刻彻底倾覆。
“延寿!”龙船内冲出嬴圣衣的身影,他飞扑向船沿,惊恐地望著那条火龙。“延寿!”
周围的人们默默哭泣著。据说延寿公主久病厌世,不愿随船回归中土,宁愿长伴龙王身侧,默默为族民们祈福。
“延寿!”
嬴氏宗族的圣衣殿下哭号著、挣扎著想跳下龙船,周围的人却密密麻麻地包围住他;他们同样哭泣著,为公主哀恸、为他们失去的仙境神伤。
这一天,宗主宇文祥瑞默默站在龙船首,眺望著他们居住了千百年的仙岛;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有人说望见了宗主脸上的两行清泪。宗主看起来突然年迈不少,他们那俊朗如神、英明睿智的宗主看来是如此憔悴。
从东海之国航行到中土需要七天,看似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七天,在岛上住了一辈子的东海国民对自身的前途感到茫然无所依。
中土,是可怕的地方。
每个从中土回来的使者都这么说──那里是人吃人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勾心斗角、强取豪夺,人有时会为了一颗馒头而杀人。
每个从中土被接引回东海之国的人们都会满面泪痕地叙述著他们在中土的可怕遭遇,那是个人间地狱。
他们像是突然从天上被打人人间的天使,发现遍地都是嗜血野兽,然背上却已没有了翅膀。
“不用担心。”嬴氏领主这样柔声告诉他们,她说话的口吻非常坚定,清澈的美眸炯炯有神。“宗主只是一时失志,失去爱女让他悲伤得无法自已。”停顿了下,她眼神飘向遥远遥远的仙岛,那迷蒙而哀伤的表情瞬间掳获了所有人的心。
“我们源自中土,如今回归中土也是上苍的旨意。中土此刻正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上苍要我们在这时候回归,代表我们就是那股能够拨乱反正的力量。”她娓娓诉说,模样是如此的庄严神圣。
“东海之国必然能在混乱的浊世中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