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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刚才你还说……”冯儒有点疑惑。
“刚才我是说,你对杜林甫的回答是很有策略的。你不能急于答应他,更不能主动要进军统!再过半个月,他再问你,你就半迁半就地答应他。而且要提很高的待遇。比如薪水,比如要有独立办公室,要有一定的职务……”老丁一口气说道。
“哦。”冯儒明白了。他既佩服老丁的智慧,又有点后悔跟老丁提这事。他在心里猛捶自己的脑袋。
“我能不能不去?”冯儒第一次含混不清地和老丁商量。
“你说呢?”老丁瞥了他一眼。
他知道,这事没法改变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冯儒找到了老丁的住处。“我明天就去军统上班了。”冯儒开门见山。他在潜意识中甚至幻想老丁能改变主意,不要他去潜伏。
“哦。这么快?”老丁好像有点吃惊。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了好长时间。冯儒听见老丁的脚趾头在皮鞋里弯曲的声音。
“他们让你干什么?”老丁终于问道。
“他们知道我的听觉比较灵敏,打算让我搞报务。但是先要我跟老手熟悉一下业务。”
“嗯。不错。可是,你要多加小心啊。”老丁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放心吧。”冯儒轻轻地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江宁游击队不是缺报务人员吗?”
“别想那么多了!”老丁拍拍冯儒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低沉地说,“我去炒两个菜。”说着要进厨房。
冯儒拉住老丁的手:“我吃不下去。别忙了。”
“那……”老丁讷讷地,不知所措。
“老丁,我有个事想问你。你可得告诉我真实情况。”
“当然。我什么时候和你撒过谎?”老丁坐下来,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拔着下巴上的胡子,咬着牙。
“到军统以后,组织上给不给我建档案?或者说,我在军统的事,会不会记录下来?”
“嗯——恐怕不能建档案。这你应该知道的。”
“我是知道。可是,像我这种情况,应该建一个档案……以后好……”
“情况是这样的……嗯……”老丁盯着地面,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字句,“这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档案要保存;有的不但不保存,还要销毁;有的要密封保存;有的原本就没有档案,也不会给他建立档案。这都是从安全考虑的。特工一暴露,它的连锁反应是很大的,这个我就不多说了。能够将自己档案密封保存在组织部门的特工,少之又少,只有‘朝先生’那样的……”
“朝先生”是我党着名特工——“龙潭后五杰”之一的代号,在我党和国民党内的级别都很高。老丁和冯儒都只是听说“朝先生”是高级特工,但“朝先生”是谁,潜伏在哪里,却一概不知。
“老丁,我明白了,像我这样的,还够不上……”冯儒有点激动地说。
“你不要误会。”老丁抬起头,安慰着冯儒,“‘朝先生’的档案直接由中央密封保管,他的事情也只有毛主席、周副主席等少数几个中央首长知道。他的档案安全是有保障的。如果给你建档,或者说,在档案中说明你潜伏在‘军统’,那对你的安全非常不利。你想想,你的档案不可能放在中央,只能放在基层。一旦档案人员出了问题,那你就完了。”
冯儒不吭声。其实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老丁继续说道:“你想想,假如基层有档案管理部门的话——事实上就根本没有这类专职部门——它不可能只保管你一个人的档案吧,如果把同志们的情况都建档,那档案部门出了问题就是毁灭性的……斗争太复杂了。”
“那,以后我和谁联系?”
“和我。”老丁简洁地说。
“就你一个人?”
“是的。”老丁又补充道,“单线联系。就和我一个人联系。也就我一个人知道你是……”老丁没有说完,因为他相信冯儒已经听懂了。
“可是……”
“我知道你的担心。”老丁憋出一个笑容。
“你要理解我。”冯儒不好把他的心思说明白。
“我理解。假如我叛变了,算你倒霉;嗯——假如你叛变了,算我倒霉。”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儒很窘,无力地辩解着。
“还有什么意思?”老丁有点茫然。
冯儒不吱声。他不好说明白。他在等老丁自己想起来。
“哦——你是担心我牺牲了,你的组织身份就不为人知了。”
冯儒有点尴尬,挂在嘴角的酒窝也显得尴尬——老丁点破了他的顾虑。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卧底都有可能面临这样的事情。”老丁把下巴埋进了胸膛。
“也就是说,这是卧底天然的悲剧?!他可能会被同志误认为敌人,而他也有可能面临的是他永远证明不了自己不是敌人?!”冯儒的声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
“是的。你说的不错。我的文化没你高。但是,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装成敌人和敌人斗争是残酷的。更残酷的是……最后……你可能被自己人认为是敌人。没有办法洗脱。”
冯儒不吭声了。
时间的脚步深陷在茫茫沼泽地里。
“你给自己起一个代号吧。”老丁打破了沉默。
冯儒抬起头,想了半天,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归路”。
十、绝境生死
当孙英莲纵身跳入河水中的时候,她明确感到死神以另一种魔爪缠绕着她的躯体。
在岸上狂奔的时候,死神的魔爪如灼人的火焰紧贴在她的身后。现在,火焰骤然变为一把把细微而锋利的冰刀,并迅速钻进她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和每一节骨髓深处,切割她的血管,刺击她的骨髓。
在入水的一刹那,她深吸了一口气,并试图放松身体,屏住气息。这样,可以在水中潜泳尽可能长的时间。但是,初春的河水立即将她的想法击得粉碎。彻骨的寒冷使她的心脏加速跳动,全身的肌肉急剧收缩,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她觉得手脚很麻木,并且脱离身体在河水中逸散,大脑根本无法控制它们。
追兵被甩在身后,但死神还没有离开,只是面孔变了。
她不得不放弃潜泳的打算,而是把头伸出水面,并努力找到麻木的四肢,奋力向前游去。
她听到岸上隐约传来脚步声和追赶声。
情急之下,求生的本能驱使她挥舞双臂,击水向前。长期的实践提醒她将呼吸的节奏和身体的动作协调起来。
“阿爸的话应验了。”这是她在水中最深切的感受。
“死丫头!生在江边不会水,早晚要被水淹死!”“弄船的人不会水,淹死了还要被人笑。”这是小时候阿爸经常对她说的两句话。
孙英莲出生在船上。她阿爸、阿妈是船民,爷爷也是船民。她们全家在船上生活,并且靠船维持生计。她阿爸和爷爷或者将南京城的东西运到江对面,或者把江对面的东西运到下关码头,要不就往返于江心洲和八卦洲之间运输货物,再远就不敢去了。
船不大,七八米长,一间屋子宽,木头做的,没有机动设备,全靠人力,再借风帆之力,运物送人都可以。
孙英莲忘不了这样的场景:阿爸在江边弓着腰拉纤,爷爷在小船上扬帆摇橹,阿妈生火做饭。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孙英平赤着脚在船上忙来忙去。
但是,幼年的孙英莲却对船上的生活有着天然的恐惧。她怕水,怕浪头,总感到船上地方太小。尤其是江面上起风的时候,浪涛摇着小木船,她就吓得哇哇直哭,更不要提下水游泳了。
爷爷和阿爸为此很是生气,更主要的是担心。一个在浪涛里找饭吃的人,怎么能不会水呢?不会水,要么是饿死,要么是淹死。所以,阿爸总是逼着她学游泳。她不肯,阿爸就拎着她的小手把她慢慢放入水中。她急得双腿乱蹬,以至于后来她一直不敢去碰阿爸的手。
阿爸没办法,就用木板打她的屁股,把她往水里赶。她仍旧不从时,就直接把她扔到水里,然后再把她捞起来。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有学会游泳。
10岁那年,小英莲过生日。阿爸一狠心,在城里给她买了一个塑料鸭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就在船帮上玩个不停。鸭子掉进水里了,她就伸手去够。够着够着,她也掉进水里了。她胡乱扑腾,呛了不少的水。孙英平见状,一头扎进江中,将妹妹救了上来。
有此教训,她便在哥哥的辅导下慢慢学会了游泳,而且技术很好,特别擅长潜泳。能在水里憋一两分钟。长江不再是她的噩梦,而是她纵横畅游的浴场。
抗战结束时,汪伪政府作鸟兽散。国民党兵重新驻防南京。当局为了军事管理的需要,不准民用小船从事江上运输,她们全家不得不上岸寻找生存空间。
再后来,爷爷老去,阿爸和几个国军起了冲突,被打伤后气病交集,不久死去。哥哥上山参加了游击队,最后也把她带上了这条路……
此时此境,她又看见了那只塑料鸭子在前方的水面上轻轻摇摆,好像在召唤着她。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够那只鸭子。然而,她身上的衣服早被水浸透了。她的四肢像被捆住了一般,她竭力挣扎。
她感觉追兵已奔到了岸边。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小鸭子不见了。一颗子弹穿入水中。她闭上眼睛,沉了下去。
在0。1秒的时间内,她的大脑高速运转。智慧的火花激发了她惊人的能量!
“如果这样,即使能游到对岸,也会被密集的子弹打死。河面不过十来米宽。敌人可能不愿游河,但子弹却能过河。而且,按照常理,渡河的人总是急于上岸。敌人也肯定判断我会游到对岸。我偏不!我顺着河流的方向往西游!潜泳!潜泳!让他们站在这里等我出现在对岸!我能潜30米、50米、100米!快潜!快潜!”
她像一枚鱼雷在河床下向西穿去。
梦幻之旅!
憋不住了!当她在几十米外悄悄地把头伸出水面时,仍然听到追杀的嘈杂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潜入水里,向西穿去。
……
当她瘫软在芦苇丛里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死过一回了。
“阿爸给了我两条命。”
她吃力地爬了几下,在月光下不动了。
与此同时。
管子桥北侧的旷野上仆倒着上百具尸体。孙英平牺牲了。焦莽牺牲了。游击队员和地下武工队员全都牺牲了。他们落进了国民党近一个营兵力的包围圈中。
昨天,杜林甫收到“观音”发来的密报后,就使出了这一“反伏击”的计策。他让张怀文将屠杀地点改在中华门外,自己又通过上峰联系调动了南京城防第二营,悄悄在草场门外附近缩小包围圈。
获胜的城防二营清点了自己的人数,然后就把一具具尸体抬到白天预先挖好的大坑里。
“收尸比打仗惨。”一个人说道。
“嗯,刚才不晓得害怕,现在……才有点……”另一个士兵搭腔。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抓紧抬。”
“好的,班长。”
“来,我们抬这个。”班长指着地上的一个影子说。
士兵慢慢蹲下身。借着月光,他看见这个人30岁左右,面目比较清秀,双眼闭着,一只胳膊无力地平摊在血泊中,另一只胳膊横在胸前,手中握住一把手枪。
士兵伸出手,想摘下死者的手枪。可是,当他抓住枪管向上拎起的时候,那只胳膊也随之升到空中。士兵心中一惊。他知道,这是死者的手握得太紧了。于是又用双手使劲去扳死者的指头,但死者的手指紧紧地钳住枪把,像钢筋一样。
“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