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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手札,又叫札子,乃正式的奏表、公文之外,类似于亲笔信的一种非正式文体。
狄青拿到的,是文彦博的亲笔信,展开一看,不禁变了脸色……只见文彦博以亲切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口吻,允许狄青可以自行请辞,得到体面的结局。甚至连未来的待遇都替他安排好了,文彦博保证,他将奏请官家,升狄青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陈州。
任哪个不知内情之人,看完这封信,都会相信,宰相和官家已就狄青的命运达成一致了……尽管文彦博在最后强调,这是他个人的意见,但宰相亲笔写就,副宰相专程送来的手札,说仅是‘个人意见”谁信?!
狄青是个堂堂正正的军人,他不懂政冶,更没有像文彦博、贾昌朝、王尧臣之流,在皇宫里安插眼线,一有什么内幕,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从而趋利避害、官运亨通。
所以官家和文彦博的矛盾,狄青根本无从得知,此时此刻,他已然相信,这就是朝廷给自己定下的结局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的愤懑委屈,质问王拱辰道:“我的罪名是什么?”
是啊,罪名是什么?抱歉,文彦博专门让人寻找半年,也没找到任何罪证,甚至从人品上,都挑不出这位枢密使的毛病。否则,又何必用这种不让人信服的方式搞他?
但终归,是要给狄青个理由的,文彦博让王拱辰去请教韩琦,韩相公只教了他七个字。
王拱辰便直视着狄青,一字一句道:“无他,朝廷疑你尔……”
在这个语境中,朝廷,显然是包括官家的。
狄青瞬间面如死灰,信心崩溃,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拱辰想多说几句,往他伤口上撒几把盐,但怕弄巧成拙,不敢多说,匆匆起身告辞。
彼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狄青茫然的望着漫天的雨幕,突然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见枢相出来,他的亲随赶紧奉上雨披,却被狄青一把推开,又有人给他打起雨伞,狄青却冷冷道:“不要跟着我!”说完径直走出了房檐,任凭暴雨满头满脸满身打着,那魁梧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
第一七零章 狄青保卫战之大忽悠
夜深了,雨还在下,大相国寺后院的禅房中,点起了炭盆。
狄青一回来就病倒了,这时他正闭着眼靠坐在椅子上,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毛巾。
他的长子狄咨,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轻轻揭开他额上的手帕,又轻声禀道:“父亲,圆觉方丈来了。”圆觉是大相国寺的圭持方丈。
狄青慢慢睁开了眼,望着站在门口长须飘飘、慈眉善目的圆觉和尚,点了点头道:“方丈请进。”
“听闻狄相公偶感风寒”,圆觉和尚宣一声佛号,进来道:“贫僧过来看看。”
“久闻方丈乃杏林圣手”,狄咨恳涛道:“请帮我父亲看看。”
“麻烦大师了。”狄青缓缓坐直了身子。
圆觉便坐在他身边的机子上,两根手指按住狄青的寸关尺,两眼微闭着沉吟半晌,方睁开眼道:“相公贵体无恙。”
“那为何我的头昏昏沉沉,内里像火烧一样?”狄青嘶声问道。
“除了身病外还有心病。《大智度论》说,种种内外诸病名为身病;阴郁、膜恚、嫉妒、恺贪、忧愁、怖畏等种种烦恼、九十八结、五百缠、种种欲愿等,名为心病。”圆觉缓缓道:“心病也一样会让人感受到痛苦,否则何以称为病?”说着看看狄青道:“相公可是有心病?”
狄青默然,许久方点了下头。
“大师,我父亲的心病该如何医?”狄咨急切问道。
“贫僧连什么心病都不呢”,”圆觉摇头苦笑。
狄青却渊默不言。
“这样吧,狄相公抽个签看看吧。”圆觉笑道:“我们看看佛祖如何启示相公。”说着对门外侍立的小沙弥道:“去,拿签筒来。”
小沙弥马上飞奔而去,须臾取回一个黑油油的竹筒。大相国寺的灵签天下闻名狄青更是亲身试验过。
那是十几年前,他被朝廷调回京城,一日得暇便动了兴头来大相国寺游玩,同行人告诉他寺里的签灵他也就随喜抽了一支,签文是:
‘朝朝暮暮伴君侧、一举成名不胜寒;忽然一阵大风起、金是沙来沙是金。,
当时狄青请人解签,当时给他是解签也有四句话:‘遇武则兴、遇文则衰、遇水则死、遇火则生。,
那时候的狄汉臣,还是年轻气盛、锐意进取的年纪,一听自己的‘生死兴衰,都被定下了,心里头老大不舒服顺手把那支签插回签筒,不屑一顾地说:“什么灵签,都是些模棱两可不三不四的话,我偏不信它!”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那签文和解签,竟暗合自己的人生轨迹,…他先在禁军中一步步做到殿前司都指挥使,又被提升为枢密副使,尽管深得官家信任,官也做得很大,但知名度并不算太高,毕竟这是个文官的世界。
真正让他名扬天下的,是平定侬智高叛乱……这不正是吻合所谓‘朝朝暮暮伴君侧,一举成名不胜寒,么?
再说那解签,所谓‘遇武则兴。”…这很明显自己从士卒一步步爬到枢密使,所靠的,不正是盖世的战功?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力主派他南下平叛的老上级,庞籍庞相公,乃是单州成武人,籍贯中恰好有个‘武,字。
所谓‘遇文则衰”就更好理解了,他一个武人误入文官的世界,几年来的日子,难道还不够衰么?而且现在的宰相,恰好姓‘文,……。
至于‘遇水则死,……,谁不知道,他狄青之所以会落到这般田地,就是因为人们认为,他应该为这场大水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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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圆觉手中的签筒,狄青竟涌起这么多的回忆良久,他方定定神,从中又抽出一支签,看了一眼,登时面如金纸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诗道:
‘朝朝暮暮伴君侧、一举成名不胜寒;忽然一阵大风起、金是沙来沙是金。,
狄咨把他手里的签,奉给了圆觉老和尚。圆觉接过来扫一眼淡淡问道:“这签有何不妥?”
“与我十多年前抽的那支,竟然是同一人”,…”狄青艰难道。
“这很正常,因为是同一个人抽”,圆觉却不以为意道:“同人同命,难免会抽到同一支欠。”顿一下道:“请问狄相公今年贵庚?”
“四十九岁。”
“正好与签数相符,可见不只是巧合。”圆觉平淡说来,狄青却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不由自主地往圆觉身边挪近一步,急切地说:“此中玄机,还望方丈明示。
圆觉目光如电,在狄青身上扫了一下,缓缓问道:“狄相公,这支签当年是怎么解的? “遇武则兴、遇文则衰、遇水则死、遇火……则生。”狄青马上回答道:“前三句都算应验了,只是最后一句‘遇火则生”还请方丈释疑。”
“我佛家,讲得是火中涅磐”,圆觉缓缓道:“灭死生之因果,渡生死之瀑流,才可苦痛消除而得自在。”
“如何才能涅盘?”狄青轻声问道。
“放下!”圆觉当头棒喝道:“放下一切是非心、名利心!斩断一切因果、烦恼!”
“放下…”狄青愣住了。
“阿弥陀佛!”圆觉宣一声佛号,对狄青道:“相公恕老衲直言,你半生戎马、诚然战功赫赫,却也造尽了杀孽,而心中全无佛界。
若还不悬崖勒马,立地成佛,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若平日,他的这番危言茸听,狄青也就是姑且听之罢了。然而今日,文彦博的那刮手札,已经让狄青的自信轰然坍塌,此刻竟深信不疑。
“事既至此,你还要问什么?”圆觉深谙人的心理,不肯多说一句让人生疑的话,
“请教老方丈,金是沙来沙是金是何涵义?”狄青艰难问道。
“妄为金变沙,向佛沙变金。”圆觉又宣一声佛号道:“施主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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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为金变沙,向佛沙是金,…”圆觉走后,狄青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在念叨这一句,他的面色晦明晦暗,一生的荣辱,像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
他想到自己年少时在东华门,看到状元游街所立下的志向。
想到在西北战场上,那个披头散发、戴着青铜面具,所向披靡的鬼面将军。
想到赠与他《春秋》,勉励他要认真读书的范文正公。
想到韩绮杀了他的心腹爱将,嘶声怒吼道:‘东华门外,状元唱名者才是好汉!,
想到昆仑关上,自己大破侬智高的豪情万丈。
想到回京之后,官家那‘定不负君终生,的誓言。
想到四年来,在枢密使位上,自己委曲求全,却处处遭受文官奚落的愤懑。
想到官家忘记昔日的誓言,默许文彦博将自己驱逐出朝廷……
狄青突然觉着万念俱灰,虎目有泪光闪现。然而他终究是流血不流泪的英雄,深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道:“笔墨伺候。”
狄咨赶紧磨好墨,狄青端坐在书案后,提起笔来,缓缓写下重逾千斤的几个字:‘辞呈,!
“爹爹!”狄咨霍然变色道:“事已至此了么?”
气”狄青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奋笔疾书,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在笔端发泄出来。
正在写着,门响了,狄咨沉声问道:“谁?”
“大哥,是我。”这狄咏的声音。
“进来。”
门开了,玉树临风的狄咏,出现在父兄面前,他的身后,还跟着个高大的亲兵。
“他进来干什么?”狄咨皱眉道。
狄咏笑笑,转身把门关上,对狄青道:“爹爹快看谁来了?”
狄青闻言抬起头,那长脚的亲兵也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孔。
“三郎,你怎么来了?”狄青惊讶道。
“不放心,来看看元帅。”陈恪解下身上的雨披道。
“我今天丢人了。”狄青自嘲的笑笑,让他坐到火盆边,把身上烘干。
陈恪依言坐下,扫一眼狄青桌上正在写的奏本道:“我猜猜元帅在写什么。”
“不用猜,是辞呈。”狄青将笔搁下,淡淡道。
“元帅怎么转性了”,陈恪一脸错愕道:“前些日子我劝你引退,还坚决不肯呢。”
“是朝廷的意思……”狄青叹口气道。
“这么说,你接到圣旨了?”陈恪问道。
“没有。”狄青摇头。
“有官家的手札?”陈恪追问道。
“也没有,是文相公的手札。”狄青再摇头,说出真相道。
我怎么从没听说,东府大臣能罢免西府大臣?”陈恪哂笑一声道。
“自然还有官家的意恩。”狄青又叹一声,意态消沉道:“只是官家当年有言在先,此时不好出尔反尔,才会让文相公暗示我吧……”
“哈哈哈哈…”,听了狄青的话,他的俩儿子都面色发白,陈恪却放声大笑起来。
第一七一章 狄青保卫战之蝴蝶
“你笑什么?”狄咨和陈恪没什么交情,见他对父亲如此不敬,自然心中不悦。
“我笑元帅英明一世,糊涂一时!”陈恪却不看他,只盯着狄青道。
“放肆!”狄咨训斥陈恪道。
“住口。”狄青看一眼狄告道:“你们都出去。”
“是,父亲……”狄咨郁闷的垂首,和狄咏下去了。
“三郎,你且说,我哪里糊涂了?”待屋里只剩他们俩,狄青问陈恪道。
“明知道要害你的是文彦博。”陈恪冷笑道:“还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