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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你出府往东走,走约两百步朝右拐,再行一百八十步,左转,沿着大道再走百十步,拐进一条羊肠小道走出去,便可看见一片荷花池,你就在那里投水罢。注意要在池塘西边跳,东边水太浅,你跳下去也淹不死,只会沾一身黑乎乎的淤泥上来。西边的水其实也不算太深,好在你个儿不高,淹你倒是足够了……”
一面说着一面已动手为她解开了绑在身上的绳子。她右手甫一解缚便立即扬起朝他脸上挥去,他漫不经心地化解了她的攻势,一手搂紧她,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压下,垂目微笑看她:“听明白荷花池怎么走了么?要不要我为你画张地图?”
她怒极,伸出纤纤小足勉力在他靴上猛踩猛踢:“我要杀了你!我要先杀了你!”
“先杀了我?”宗隽故作诧异状:“你现在不准备自尽了?不好吧,我为你想出这么稳妥的死法,你不用实在太对不起我。”
“我死不死关你何事?”柔福怒道:“就算我要死,也要先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这似乎不是件易事。”宗隽见她闹了这许久,头发松散蓬乱,便以指轻拨她发丝,把垂在她面颊两侧的散发掠到她耳后,依然浅笑着说:“我身体一向健康,虽然比你大上那么几岁,但未必会比你早死,看来你要达成此心愿的确只能自己设法杀我。可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杀得了我呢?”
柔福抿抿唇,梨涡乍现,模样甚可爱。像是认真地想了想,却也未有结论,但仍抬头迎视他,不屈地说:“我会想法杀你的,如果杀不了你,我会让我九哥来杀你,总之一定会看见你死在我面前。”
宗隽见她不再挣扎,便放开她,展颜道:“那我们就讨论一下你杀我的问题罢。其实你可以借鉴我昨晚教给你的用花瓶打人的办法。设法接近我,最好让我选你侍寝,笑脸相迎,态度柔顺,然后待我不备给我致命一击,你看如何?”
“休想!”一提“侍寝”,柔福的眼神又是一副恨不得将他割碎的样子:“你以为还有下次?”
“如果你真要杀我,这是唯一的机会。”宗隽看她态度如此激烈,漫忆她适才甜美梨涡,不免又是温和一笑,但口中说的却是另一回事:“而且并不是很易得到的机会。正如你所说,我有很多女人,是否会经常选你侍寝还很难说。被我冷落的女人,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都难得我一顾。连见我一面都不得的人,又岂能杀我?”
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八节 黑蝶
这晚宗隽没再让柔福侍寝,另拨了处院落让她居住,并命两名侍女一刻不离地随身服侍她,次日,又命人送了套白色衣裙给她换上再领她出来。
既没了从宫中带来的宋裙,柔福倒也不再拒绝,给她什么就穿什么。那套衣裙左衽小袖,全然素白,绫绢制成,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边角处略有波纹状刺绣,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将柔福的头发披垂于肩后,再挑出几缕结辫,其上着白色素巾,并饰以白羽。待她出现在宗隽面前时,他徐徐一打量,便笑了笑:“你穿白色挺好看。”
柔福一瞪他:“在我们大宋,只有家人去世了才会穿一身白衣服丧。”
“白色对女真人来说是吉色,并非服丧时才能穿。”宗隽道:“不过今日你穿白衣,按服丧理解倒也不算错。”
柔福讥诮地冷笑:“那我是为谁服丧?是你自觉时日无多?”
宗隽朗然大笑:“很好。看来你虽只服侍过我一晚,却已把我当作家人了。”
顿时霞飞双颐,柔福略有些羞赧,但仍扬眉狠剜他一眼:“若穿白衣可以咒死你,那我就天天穿。”
宗隽不再逗她,施施然起身牵着她往外走:“你很快会知道你在为谁服丧。”
他带她乘车出城,行了许久才下车。柔福抬首以顾,发现这是一片墓园,不远处有一高阔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椁之用,周围已聚满了人,在一灵柩前或跪或立,均面带哀戚之色,有数十名女子跪成两列正放声哭拜。
“郎主今日为我二哥宗望举丧。”宗隽淡然解释说。
柔福侧首道:“那关我何事?我才不为他服丧!”
“那么那人呢?”宗隽抬目越过柔福头顶朝左看:“那人值不值得你为她服丧?”
柔福顺着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处有许多的家奴,高高举着纸扎的房屋、侍从、车马等仪物,白幡飘飘,那些纸人面目呆板,却都带有诡异的笑。
忽然毛骨悚然,柔福略略向后移步:“你让我看纸人?”
宗隽纹丝不动地站着,微笑:“再看。”
柔福勉强再看。花花绿绿的仪物,面色惨白的纸人,在家奴所举的竿头迎风颤动。他们身后有个柴堆,上面插满了长长的白幡,似有意识的妖魅,不时随风袅袅舞起,再倦倦落下。骤然加强的阳光透过仪物白幡偶尔遗漏的缝隙扑面刺来,迫得柔福以手覆额,瞬了瞬目,其间有风送来一缕纸钱怪异的味道,和一阵激越绵长的马嘶声。
再次睁目,风舞得正急,拨开了层层白幡,露出了柴堆顶上的景象。一匹纯白的雕鞍宝马全身被缚以密密的铁索,屈膝绑在柴堆上,而它的旁边立有一枯木树干,上面同样以铁索缚着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面色霎时苍白,双唇轻颤,失声呼道:“五姐姐!”
被缚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铁索下动弹不得,垂首阖目,似已疲惫不堪,懒顾生死,无神采的脸上一味漠然,不见喜忧之色,只垂下一头及膝的长发,拂过她青白素净的脸,凄婉地飘逸于风中,像一支招魂的手。
“他们要把五姐姐怎样?”柔福惶然问宗隽,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天不冷,却冰凉。
宗隽看着她说:“和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起生焚殉葬。”
柔福一怔,随即拉住他急道:“你们要把她活活烧死?不能这么做!生焚殉葬何其残忍,你们金人不也是人么?怎么会想出如此没有人性的做法?你快救救她!救救我的五姐姐!”
宗隽并未答话,抬首不再看她,柔福再三恳求他只是不理。此时忽闻车辘声响,有一列车辇渐渐驶近,仪仗侍从一见可知是自宫中来,众人见状均肃立迎接。其中主要的凤辇于墓前停下,侍女启帘,自内扶出一素衣丽人。
远黛含烟,顾盼生姿,宗隽认出她便是完颜晟新纳的赵妃玉箱。
随她同来的宫内内侍对宗望夫人唐括氏说:“赵夫人奉郎主之命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与众人迎上施礼,玉箱亦盈盈浅笑着还礼,再启步去灵前上香。
柔福一见玉箱,微微一喜,立时朝她跑去,牵着她的袖子说:“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吧,他们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转目看看她,一言不发,淡定地将袖角自柔福手中轻轻抽出,继续从容不迫地走至灵前,点了一束香,神色肃然地依礼三拜,将香插好,再转身对期盼地看着她的柔福说:“二太子生前最宠爱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应相随于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习俗,唐括夫人请求已得郎主许可,此事已决,不会再变。”
柔福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
玉箱淡扫她一眼,又道:“快回八太子身边去,这是二太子葬礼,不可四处乱跑大呼小叫。”
柔福一时沉默,随即蹙眉仰首,愤愤然紧盯玉箱,说:“你怎会变成这样?委身金人,就真把自己当金人了?做了金国皇妃没几日,那些奴颜媚骨的伎俩倒学了个周全。可叹孝骞叔叔一世忠义,竟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为他抹黑!”
玉箱不恼不怒,抬首一看赶过来的宗隽:“八太子,管好你的女人。”
宗隽颔首:“是,夫人。”立即揽住柔福的腰,把她引离灵前。
柔福被迫随他走开,却仍恨恨地回首,盯着玉箱切齿道:“贱人!”
玉箱拜祭既毕,唐括氏遂命点火焚化殉葬品。几名家奴马上点燃火把,迈步走向柴堆。
“不要不要!”柔福见状当即哭喊起来,就要往那边跑,宗隽拦腰搂住她,她拼命挣扎,他默默不语,只箍紧她。
几簇火焰自柴堆底部次第燃起,那些柴上加有油,火焰因此迅速升腾,逐渐围成个火圈,不住向中心侵蚀。白马悲声嘶鸣,而烟火中的茂德依然静默垂目,生气仿佛已在烈焰焚来之前消散。
一匹马忽地自远处奔来,其上的男子下马后猛然拨开人群朝柴堆冲去,同时不住地悲呼:“福金!福金……”
福金是茂德帝姬的闺名。柔福闻声睁开哭得朦胧的双眼,看向那男子,然后惊讶地唤:“五姐夫!”
那男子正是茂德的驸马蔡鞗。他原本容貌清俊,但此时已憔悴瘦弱不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匆忙赶来,一身青色单衣暗淡残破,满面尘灰,凌乱的头发上沾有几点破碎的树叶和草絮。
几名家奴已将他中途截住,他无法挣脱,便颓然扑倒在地,双目通红,似欲泣血:“福金……”
被缚的茂德缓缓举目,在被烈焰升温的空气浮光中缥缈地笑:“驸马……”
烟越来越浓,茂德开始咳嗽,但却似一下有了精神,便咳边大声对蔡鞗道:“驸马,福金先去了,你多保重,替我好好照顾父皇……”
蔡鞗努力点头,早已泣不成声,双臂都被人架住,再也无法再靠近茂德一步。
烈火不断翻卷而上,火舌渐渐舔及白马与茂德。柔福惊惧地望着这可怖的景象,已哭不出声。
宗隽一手搂着她,一手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愤然摆首,拉开他的手,说:“我要看!”
宗隽点头:“好,那你好好看。”手垂下,自后环住了她的腰。
“你为什么不救她?”柔福冷冷问:“见死不救,你跟烧死她的禽兽并无分别。”
“如果被焚的是你,那我就救。该救她的人是她的丈夫,但那男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跪在那里哭。”宗隽淡然道:“对我们来说,将她生焚殉葬不过是习俗而已。而对你们来说,这是大宋积弱的结果,是你父兄的无能造成的你们必须接受的命运。”
“放开我,你这见死不救的禽兽!”
“你应该好好学学怎样跟主人说话。”
“你怎么还不死?”
“如果我死了,他们会像烧你姐姐一样把你烧了为我殉葬。”
“我宁愿马上就死,只要能看着你死在我前面。”
“呵呵,”宗隽一笑搂紧她,在她耳畔说:“那我们就一起死罢。”
他温暖的呼吸轻轻拂过耳边,这话听上去有奇异的感觉,柔福忿忿侧首避开,心神略一恍惚,待再凝眸,见那火已将茂德全然吞没。
整个柴堆成了巨大的火球,烈焰怒张,像是会无休止地燃烧下去。风一阵阵掠过,便有带着星星火点的灰烬飞出,漫天飞舞。柔福怔怔地看着,忽然伸出双手,仰首以待,很快便有几片灰烬飞来,落在她白色的衣袖上,像寻枝小憩的黑蝴蝶。
她的裙袂微扬,越来越多的星火黑蝶在她周围翩翩地飞。她眩惑地看,忽然全身一软,晕倒在宗隽怀里。
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九节 良辰
此后数日宗隽往来于京中各兄弟府邸之间,与他们或欢宴畅饮,或出城打猎,与他们每一人都相处融洽,却又不会与其中某一人过从甚密。争柔福之事令宗磐始终耿耿于怀,与宗隽相遇时每每面露怒色,有意挑衅,而宗隽总一笑而过,再不与他针锋相对。
这期间他并未召见柔福,侍寝的是以往的婢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