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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得准。俗话说,三百年前本一家。”
“你扯太远了,丫头。”竟然扯到三百年前去了。
“就大方承认其实你挺喜欢跟我斗嘴的吧。”
“孤单老人只要能够消磨时间,什么事情都喜欢。”
真是死要面子不肯认输。娃娃在心里边笑边摇头。算了,这一局就让让这位嘴硬的老人家吧。
“呵,官老爷,如果时间给我们机会再重来一遍,你会不会对他客气一点?”
“如果我有办法对他客气一点,我现在哪里还会变成一个孤单老人?”
“说的也是。不过,你不觉得你跟他其实很像吗?一样固执己见。”
“是吗?我倒觉得我们三个人的固执程度很有得比。”
娃娃故作轻快地叹了口气。“唉,这就是整件事情里最麻烦的地方。”
“真的没得商量?”老人耸了耸眉。
还想替孙子当说客啊!故意瞪老人一眼,她噘嘴道:“偏不给你商量。”
她怎么能大剌剌地说,早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己经不听劝告地原谅了他。因为他看起来,真的一点改变也没有啊。
他以为她没有看着他;他错了,她只是没有正大光明在看而已。
当然,他的外表跟以前比起来是改变了一些。
他看起来成熟多了,而他一直以来就很好看,二十八岁的他也不例外,甚至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一些。
但外表向来不是她最重视的地方;她看一个人,往往只看眼睛。
因为眼睛里面住着一个人的灵魂。
她说他没变,就是因为他的眼睛。
他的眼晴仍和当年他说要离开时,一样的忧伤。
只是,当时觉得自己被丢下的她并不太愿意承认,他或许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必须出走。当年她不懂,现在虽然可以理解,但仍然不懂。
会在十年后看清这一点让她很惊讶,毕竟她自以为了解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曾以为,她对他的认识可能远比对自己的还要清楚。
或许确实如此,但也可能有些误差。就像她以为自己是个超会记仇的人,但今日看来,她终究不是一个真的爱记仇的家伙。
那么是否该原谅他了?
可惜,尽管她的心说要原谅,但她的自尊却还不太允许。
总觉得气一个人气了那么久,太轻易就表示原谅的话,可能会太戏剧化了些。而且可以想见的是,这种结果,夏日镇居民也不会满意的。
这就是住在小镇的难为之处。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当然,这并不是意味着,镇上每一个人的生活起居都时时受限于他人的眼光。
只是长到二十七岁的她已经比较能够柔软地接受,不单是为自己而活,也为别人而活的生活方式。
春花奶奶杂货店前,门庭若市。
官梓言一回到这个住处,看到店门口又围聚了一些人正在东家长、西家短,他立刻停住脚步,往另一条街道走。
回到镇上近半个月,他已经习惯跑给一群想看热闹的叔叔阿姨追。
镇上这几年确实改变了一些,但大体的运作方式似乎还是跟以前一样,仍然以流言在推动小地方居民生活的步调。
家家户户的厨房几乎都有共通的晚餐话题。
曾经,他很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然而,当他真正离开小镇,去追求梦想中的新天地时,却又经常觉得只有一个人的餐桌太过冰冷。
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吗?或者只有他特别贪心?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常常不满足于手边已然拥有的事物;而当拥有许多之后,又觉得欠缺的似乎只有更多,永远都处在不满足的情绪里,试图捉住离自己最遥远的东西,直到让已经拥有的也失去。
好蠢。
这就是他。一个多么愚蠢的人。
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用自己主观的想法来决定方向,因而总是犯错。
转个身,走进“美美茶饮”里,希望寻求些许宁静。
他一推开店门,走进店里,美美就懒洋洋地道:“娃娃不在我这里啦。”
“我知道。”但还是环顾了下屋内四周,彷佛仍然想要看到是否有人穿上了隐形斗篷。
他找不到她,已经有一段时间。
自她将他关进拘留室里、自他被保释出来至今,将近两个星期来,他到处都找不到她的人。
那还来干嘛?美美有点小心眼地想。“本店有最低消费金额。”
他立刻将手伸进口袋里。
美美提醒:“记住,不收信用卡。”
他第一次进来店里时,不小心掏出一张钻石卡,吓了她好大一跳。
当然,这条消息立刻就在最新一期的太阳报里公诸于世。
但这回他腼腆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五十元硬币,规规矩矩地放在柜台上。
“招牌珍奶一杯。”
当他发现小镇现今还不时兴现代的刷卡消费后,他身上就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纸钞和硬币。看来十年的改变终究有限。
美美收走其中一个硬币,另一个则退还给他,同时还找了三个十元硬币。
“哪,拿回去,别说我坑你,虽然我确实很想那么做。”
拜托谁来告诉她,他的钻石卡是怎么来的吧!有没有可能那张闪闪亮亮的小卡片其实是“捡到的”?
与知心姐妹淘心心相印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拒绝去探查真相,只一意同仇敌忾地将他视为一个背叛者。再加上夏日镇居民对真相不感兴趣,大家比较喜欢真实性有限的流言和八卦,因此他人都回来快两个礼拜了,竟然还没有人知道官梓言十年在外,到底做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以及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归来。
“或许店里可以考虑装一台刷卡机,很多外地人身上都只有带几张卡片。”他建议道。
“你是说,叫那些外地人刷卡买一杯珍珠奶茶?”美美忍不住提高音量,又当他是笨蛋一样地看着他。“别告诉我,你在外乡住了十年,脑袋都坏掉了。还有,我葛美美也是读过大学的,别以为——”
“我不是那个意思。”梓言连忙澄清。“我只是在建议——”
“谢谢你不实用的建议。”美美轻哼。“也不看看我们镇上这几年剩下多少人口。”本地消费人口已经十分有限,更别提振兴观光事业了。
夏日镇并不是什么风景名胜之地,只是一个纯朴的小地方,外来的经济效益十分有限;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里总有一天会消失或者被合并。
美美一句话就把梓言给打到墙壁上去黏着。
这是这半个月来,他最常有的感觉。
人们跟他谈话时,或多或少都把他当成是外地人了,好像他完全不了解这座小镇似的。他们对待他,既熟悉又陌生,几乎和一个经常来小住的观光客没两样。
他很想大声告诉他们:他从小就住在这里,他是本地人!
然而望着他们不完全信任的脸庞,他知道那样做对事情并没有任何帮助。他确实与夏日镇隔阂了十年之久。
“美美你这样说有点过分。”在一旁听了他们对话好一会儿的小月忍不住开口:“我想梓言他只是还有一点没进入状况而已啦,毕竟离开了十年那么久的时间,要一下子了解镇上的事,是有点勉强吧。”
小月的语调虽然不愠不火,却暗藏玄机。梓言被说得无法反驳。
“小月你才过分吧。”美美插嘴道:“梓言,你别理她,她本来就是毒舌派的——对了,这次你是回来观光吗?打算待多久再走?或者其实你根本是在外地混不下去,才决定回来乞求某人的同情?”其实美美的毒舌也不遑多让。
面对这两个国小同学兼娃娃姐妹淘的存心挖苦,梓言满腹苦涩地竟一句话也答不出口。
“看来我今天不该来这里。”他站起身,拿起刚刚送到的珍珠奶茶。“店里的招牌珍奶真的煮得很好喝。打扰了,改天再聊。”
转身离开。背影很落寞。
他前脚才走,美美就有些良心不安。“喂,小月,我们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
小月正在杜撰一则小镇笑话。老编把她一个人当十个人用,连补版面的笑话都要自己办。她正在头疼,当然没好气。“总不能因为他看起来很可怜又夸赞你煮奶茶的火候,你就轻松放过他吧。”
“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写一篇“官梓言离乡&返乡之真相大揭穿”?”
“确切标题我还没订。”请不要自己下标题好吗?那是专业记者的工作。
“谁管那些耸动的标题,反正内容才是重点。另一个重点是,你刚刚竟然没有把握机会,乘机拷问自投罗网的他。”
没力气和美美解释新闻标题的重要性,因为真要讨论起来,可能得花三天三夜。小月决定暂时放弃政治正确的再教育,只道:
“在某人还没原谅他之前,反正我是不可能写。但这不是说我不打算写这一篇。”这就是所谓“爱姐妹”的义气啊。
“哇,小月,你头顶上闪闪发光耶。天啊,好像浮现了“正义”两个字的光环!”
“闭嘴,葛美美。”
美美委屈道:“我只是想让气氛缓和一下嘛。”
“我看你功力还差得远。”小月再度下了个结论。“说到这里,我听说珍珍那群妇运人士已经发起了反负心汉的妇女运动。目前她们的老公都收到禁止和某人交换重要情报的戒严令,后续发展很有得瞧。”
美美不禁转头,一脸同情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那么依你看,一个孤立无援的人想要获得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小月不由得微微一笑,松开了眉头。“这个机率数字,要看他是不是真的孤立无援,才能计算。”
“四处碰壁”这四个字正是官梓言连日来的遭遇。
夏日镇上,她的朋友远多过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又几乎都是她的朋友。
尽管老一辈的长辈没有蹚入这趟浑水,只是凉凉在旁看戏。但其余同辈的小镇居民几乎都有志一同地对他冷言冷语,很少给好脸色看,更不用说会告诉他娃娃的行踪了。
他确定娃娃人还在这个方圆不到十公里的小镇上,可他就是遇不上她。
要不是他觉得镇民联合把她藏起来这种阴谋论是一件可笑的事,他或许会真的这么认为。
但是他真的“离奇的”找不到她。
他去她家里找她,心语小妈回答说:她不知道自己女儿去了哪里,而且也最好别问她。
在街上遇见龙老师,她只是笑着要他去问问看别人知不知道。
他真的去问了别人。但他的高中、国中、国小诸位同学却在被他问到时纷纷退避三舍,声称他们“毫不知情”。
镇上俨然新兴的一股妇女团体力量,更是对他发出严厉的抨击和谴责。
春花奶奶今早曾经警告他,她店里的鸡蛋最近销路特别好,很可能跟预谋中的“蛋洗”计画有关。他只希望自己不会真的变成被蛋洗的目标。
四处寻不到她的情况下,他想她可能会在警局里;去了派出所,却差点被扫地出门。
他知道她总得上街巡逻,但连续好几天,在街上巡逻的警员都是小林和小陈轮流值班。
她彷佛是掉进时空夹缝里,瞬间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而找不到她的踪影令他心烦意乱。
他原以为,只要回来将事情解释清楚,一切便会自动接回正轨,甚至很快地就能消弭十年的伤害。但如今他才深切地体认到,这十年是多么遥远的一段距离。
因为这十年,他不再属于夏日小镇。
也因为这十年,他无法再属于夏日小镇了吗?
或许,更残酷的事实是……他从来就不曾属于这块土地?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迫切地需要对某人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