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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名垂史册的潜龙观落成还不足一天……
整个许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震惊了。荀彧第一时间下令大开四门,责成许都卫、宿卫以及城门卫三部为主,外围驻守部队为辅,全力营救潜龙观中被困的儒生们。文武百官也纷纷派出自己的家丁和仆役助阵,一时间许都成了一个乱哄哄的大蜂窝,每个人都试图接近废墟。
潜龙观是全木制结构,因此烧得非常彻底,火势极大。救火部队只能先把周围的建筑拽倒,防止扩散,然后一桶桶的井水泼上去,可惜无济于事。一直到了次日丑时,大火才不情愿地慢慢熄灭。
死难者一共二百一十三人,大部分都是外地赶来的儒生,真正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人,可谓凄惨至极。幸存者中包括徐干、柳毅、卢毓等人。潜龙观倒塌的时候,他们簇拥在大门口,受到的冲击比较小,距离外面近。救火部队赶到以后,冒险靠近把他们拽离了火场,算是逃过一劫。
不知算不算是奇迹,孔融居然也在这场劫难中生还。坍塌发生的时候,他正站在供奉着郑玄和赵彦灵位的寿龛旁边,寿龛恰好与一块倒下来的厚木板搭成了一个三角,这个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但孔融被严重烧伤,头发、胡子什么的烧了一个精光。他的两个儿子赶来照顾他,但孔融躺在榻上不回应任何人的问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一直在反复说着一句话: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脸色铁青的荀彧站在榻边,听着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这句话,嘴角微微抽搐。这对荀令君来说,可是罕有的失态。
根据许都卫的调查,这起事故源自于一系列的意外。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清漆和桐油的肆意乱堆、点燃的素烛,以及孔融为了体现聚儒的严肃性而下令紧锁的大门。这些事情凑到了一起,导致了这一场大灾难。有人惋惜,孔少府为这件事殚精竭虑,结果居然落得这么个结果,实在是命运多舛;也有人幸灾乐祸,说儒家讲究天人感应,这一场飞来横祸,说不定是天不佑德。
但荀彧知道,这件事并没那么简单。从现场来看,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距离他数步之外的赵温就直接被砸死了。孔融能够生还,纯粹是个意外。
这样一来,如果整个大火不是意外的话,就说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想到这里,荀彧的眼神里投射出迷惑,孔融大费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许都,却又一把火烧个精光,这实在令人费解。
“文举,你到底想干什么?”荀彧低声说道,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和昏迷中的孔融听得到。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潜龙观大火这一事件的传播速度,比野火蔓延得还快。荀彧明明已经下达了禁口令,可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出去,诸州郡在同一时间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传播者除了极力描摹大火的凄惨之外,总是会带上一个广为流传却不知谁先发起的质疑:
“聚儒之议若成,今古之争可弭,天下儒学可兴。而今竟中道断折,万千沦为灰骸。曹氏之责,岂不昭然乎?”
这话里明里暗里在暗示:这场大火的背后,是曹氏!他们唯恐许都聚儒成了气候对古文派不利,进而影响到他们在朝廷的专权,所以派人在潜龙观放了一把火,把反对自己的儒生活活烧光。
诸州诸郡都派了人前往许都,闻听自己的子弟遇害,无不悲怆,纷纷设祭哀悼。在葬礼上,愤慨的宾客们悄悄议论着这些质疑,让它们进一步发酵。
偶尔也会有人说,曹公不至于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吧?也许真的只是个意外事故。这时旁边就会有人提醒:曹公天性如此,他当年屠徐州、杀边让,还在鄄城放纵部下吃人肉,如今火烧潜龙观又何足为奇。
“不是曹公烧的,难道是孔少府要烧死自己不成?”提醒者发出嗤笑。
※※※
一时之间,天下皆惊,谣诼四起。没人相信,这是一个意外。
潜龙观大火引起的震动,很快达到了一个巅峰:荆州刘表声言要带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许都亲自为那二百余名死难者讨个公道,还要迎回郑玄公和赵彦公的灵位。在袁、曹大战时,刘表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现在他居然因为一场大火而改变了想法,决意北上。中原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在南阳附近的一处清幽草庐里面,二人对坐。年长之人问道:“二弟,有人说,刘表此举,是卞庄刺虎,借机渔利。你对此有何见解?”
对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说:“刘州牧是一方诸侯,但他也是一位纯粹的儒者。而一位儒者最重视的东西,是乱世之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年长者忙问刘表所图为何。年轻人笑道:“刘州牧当年号称‘八俊’,乃是太学名流。乱世将始之时,刘州牧就誓言要保全儒学种子,所以他单骑入荆襄,默默地蓄儒图存,以待天时。不然为何那么多中原名流,都纷纷跑到荆州去?他在荆州开立学官,博求儒士,征辟綦毋辏А⑺沃业热嗽谙逖糇次寰戮洹J廊硕哉庵种钟眯氖佣患坏彼且环胶狼浚媸强商究上А!
说到这里,年轻人拿起案上的鹅毛扇,从容扇了几下:“你别忘了,许都烧死的大半是今文一派的儒生——而刘州牧恰好是今文派的坚定支持者。”
“你是说,刘州牧这次出兵,是真心要为儒林讨个说法?”年长者一惊。
年轻人道:“无论刘表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如今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体面的借口。拯救群儒,中兴汉室,重振古文经典,名次孔孟董郑之右。这种诱惑,对一位拥有雄兵良将的纯儒来说,几乎不可抵挡。”
“所以我说,孔融这一招,实在是决绝。”
“等一等……”年长者有点跟不上思路,他尴尬地摆了摆手,一脸茫然,“怎么又扯到孔融身上去了?”
年轻人浮现出一丝清冷的笑意:“袁曹在官渡胜负未知,唯一能影响中原局势的,唯有刘州牧一人。而若想要把他驱动起来,不施个苦肉计是不成的。”
“你是说……”年长者眼睛瞪得溜圆。
“孔少府一无兵将,二无地盘,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声望。在我看来,聚儒许下之议,恐怕是他打算以自己和二百余名儒生殉葬,来真正触动刘州牧的一个局。”
“这,这怎么可能……”
“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不会有人怀疑。你看这几个月来,孔融四处渲染赵彦之死,营造出曹氏乱儒的印象。一旦火起,只消稍微推波助澜,天下人就会认为是曹氏的阴谋,再怎么辩白也已无济于事——我甚至怀疑,郑玄之死,都未必那么简单。”
“那孔融自己岂不是也会烧死吗?”
年轻人面露钦佩之色:“他根本就没打算活下来。他的性命,是这场大火中最重的砝码。一开始孔融就做好了准备,用自己的命向刘表死谏。”
说到这里,他直起身来,望着草庐外的花花草草,把杯中的清水倒在花圃中:“原本大家都觉得,孔融只是个腐儒,除了会发发议论别无用处。许都聚儒不过是他沽名钓誉之举。结果那些以中原为棋盘的对弈大手们谁也没料到,百无一用的孔融,居然用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化身为一个‘变数’,影响到了整个天下的大局。”
“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孔融是大儒,他对袁绍啊、曹操啊之类的家伙,根本看不上眼。他拼出性命,就是希望为刘表创造一个契机,让天子重新回到儒林掌握之中——辅佐明君平天下,这是儒者最高的梦想了。”
“你这都只是猜测吧!根本没有证据。”年长者不甘心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
“证据?”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证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接下来还有?”年长者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来问你,听到刘表北上的消息。袁绍和曹操会如何想?”
“自然是袁喜曹忧。”
“错!”年轻人一拍案几,露出得意,“他们谁也不会高兴!对曹操而言,刘表在这时候背后插来一刀,情况恶劣到无以复加;而对袁绍来说,这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在官渡与曹操死斗,刘表却轻轻松松收割着空虚的荆北豫南,说不定还能拿下许都夺到天子。到那时候,他可真的是辛苦一场,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年长者也明悟了。
年轻人把扇子遥遥指向北方:“不错。无论他们之前在布什么局,这一下子都被孔融这个大大的‘意外’给破坏掉了。所以在刘表出兵的那一刻,无论袁绍还是曹操,他们都将别无选择,只能速战速决。我估计,官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仓促的大决战。”
说完预测,年轻人把杯中水浇完以后,搁回到案几前,负手长长叹息:“世人皆以为孔融是个狂士,可谁能了解他的真正执著。纵然他知道胜算不大,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此。潜龙观的大火,不能挽汉室于将倾,但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用心,真是我辈的楷模。”
“哦?你看谁胜谁负?”
年轻人摇摇头:“无论袁、曹,对这场意外的决战准备都不会充分,谁胜谁负,就得看谁掌握的变数更多一些。这就不是远在荆州的我们所能预料的了。”
“这么说你是看好刘州牧喽?”
“不看好。汝南如今有满宠镇守,说明荀彧、郭嘉早有防备。天时究竟应在谁身上,还得看官渡的结果啊——”年轻人故意拖了个长腔,“——谁知道除了孔融以外,还有没有另外一个变数呢?”
“你整天待在草庐里不出来,这天下大势说起来倒是一套套的嘛。”年长者揶揄道。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摆了摆羽扇,做了个逐客的手势:“行了,不说了,我要去睡午觉了。明天你过来,我还有个三分之策跟你说说。”
第十二章 一个结束的开始
此时月光早已完全被乌云遮蔽,一片尸布般的阴森雾霭笼罩在湿地之上,好似幽冥世界入口的薄纱门帘。张绣伸出手臂在眼前慢慢挥起,动作轻柔,好似要把这层门帘掀开来,看看冥府究竟是什么样子。
手臂在半空停住,张绣瞪大了眼睛,拼命想看清周围的一切,可目力所及只有深沉如墨的夜色。在张绣的四周,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马,偶尔能听见甲胄铿锵的撞击声和马蹄声,还有低声的叹息。他徒劳地眺望了一阵,回过头不耐烦地问道:“弄好了么?”他身旁的杨修道:“弄好了”。
张绣、杨修身旁的地面,两名士兵刚刚点起了一堆小火,四面用木盾隔挡,这样可以确保不会被人从远处发现。张绣迅速蹲下身子,就着火光从怀里拿出一份地图,抿着嘴唇认真审视,还不时用手指比量一下。杨修不时轻声说几句话,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微弱的火光把两个人的表情映得忽明忽暗。
对于一支潜行的军队来说,在一个无月的晚上夜半行军是最危险的经历。在一片不辨方向又无法举火的黑暗中,他们随时面临着迷路的危险。
张绣此时身处的位置,是官渡与乌巢之间的一条小路。说是小路,其实只不过是星罗棋布的湿地沼泽与密林山坳之间的一段模糊缝隙。早在数天之前,曹军的细作已经开始在这条小路上进行标记。可这个工作还未完成,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