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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宰哭道:“主公,您这样子,万不能动啊!”
“快——快让他们放——放掉两——两——两——两个孩——孩——”孙机话未说完,头一歪,竟是咽气了。
家宰大声哭号起来:“主公——主公——”
祭坛前面,巫乐戛然而止,众巫女各自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鼓声一停,家宰的哭喊声陡然清晰起来。众人皆吃一惊,纷纷扭过头去。栗平急步跑到车前,大声问道:“老相国怎么了?”
家宰泣道:“主公仙——仙去了!”
栗平似乎无法相信:“这——这怎么可能呢?”
家宰泣道:“主公临终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栗平迅速转身,急步走到大巫祝跟前,沉痛地说:“相国大人仙去了!”
大巫祝两眼闭合,摇头摆脑,对着空气念念有词,谁也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栗平提高声音:“相国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大巫祝似是没有听见,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有顷,陡喝一声,竟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来,边舞边道:“吾乃上天瘟神下凡,尔等还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众巫女闻听此言,赶忙跪下。内臣及其他军士一时愣了,也先后跪在地上。栗平迟疑一下,也跪下来。
大巫祝一边狂舞不已,一边大叫:“尔等听着,罪人孙机屡次蔑视本神,犯吾禁令,本神适才已将他锁拿问罪。自今日始,无论何人胆敢蔑视本神,违吾禁令,吾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在一声狂荡的狞笑声中,大巫祝一个急旋,栽倒于地。小巫祝赶忙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大巫祝悠悠醒来,不无诧异地看着众人:“你们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应道:“回禀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大巫祝甚是惊讶,“瘟神下凡了?他可说过什么?”
一巫女接道:“瘟神说,他已将相国大人锁拿问罪。瘟神还说,今后有谁再敢违他禁令,他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
大巫祝佯作惊恐状:“快,快祭瘟神!”
众巫女答应一声,各将火把扔向柴堆,火苗立时腾空而起,火势趁了顺坡吹下的南风,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两个孩子又哭又叫,尖声呼救。众兵卒皆是不忍,纷纷转过头去。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那马嘶鸣一声,从火堆前面疾驰而过。就在战马驰过火堆之际,马上一人腾空飞起,稳稳落在丈许高的柴堆上面。众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已是一手一个孩子,如落叶般飘至地面。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如有神助一般。众人一时惊得呆了,无不大睁两眼,连惊叫也无一声。
大巫祝不无惊愕地望着孙宾:“孙将军?”
孙宾没有睬他,顾自将两个连熏带吓早已晕死过去的孩子放在地上,一边扑打他们衣服上的火苗,一边朝不远处的军卒喝道:“快拿水来!”
众军卒齐将眼睛瞄向栗平。
栗平眼睛一横:“还愣什么?快递水!”
一军卒提着水桶跑来,孙宾将水洒在两个孩子脸上。二人遭冷水一激,旋即清醒过来。阿花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她的弟弟哇哇大哭起来。
大巫祝似也回过神来,猛然咳嗽几声,眼中射出冷光,跨前一步,声色俱厉:“大胆孙宾,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你胆敢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来人,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无一人响应。
大巫祝又是一声断喝:“还不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的目光一齐投向栗平。大巫祝也转过头来,目光直射栗平,阴阴说道:“栗将军,你要抗旨吗?”
栗平转向内臣,内臣轻叹一声,无奈地点头。栗平无奈,只好缓缓闭上眼睛,对众军卒道:“拿下孙宾!”
几名士卒走上去,分别拿住孙宾和阿花姐弟二人。阿花不无惊恐地紧紧搂住孙宾的脖子,她的弟弟更是号哭连天。
大巫祝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声喝道:“速将罪人孙宾三人,另有三名军卒,抛进火堆,献祭瘟神!”
听到连孙宾也要扔进火海,众军卒无不惊异,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缓缓跪下:“末将恳求上仙以慈悲为怀,宽容孙将军一次!”
大巫祝放缓语气,长叹一声:“唉,栗将军,非小仙不能宽容,实乃孙宾咎由自取啊!将军你都看见了,孙宾身为帝丘守尉,却忤逆君上旨意,置卫人万千生灵于不顾,公然冒犯瘟神,罪无可赦!栗将军,瘟神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难道你真的想让卫境尸横遍野吗?”
栗平缓缓抬起头来,求助于内臣。内臣却不看他,将头别向一边。栗平走到孙宾跟前,凝视孙宾。孙宾气沉心定,朝他轻轻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拖延时间。栗平明白过来,故意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缓缓跪下,恳请道:“栗平与孙宾之父孙操将军有结拜之义,孙操将军为国死难,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孙宾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为他送行,恳求上仙恩准!”
众军卒皆是栗平属部,见他将话说至此处,大巫祝自也不敢将事情做绝,扫一眼熊熊燃烧的火海,想孙宾等无处可逃,点头说道:“好吧,既然栗将军有此恳请,本仙宽延一刻!”
栗平谢过,转对军卒:“快,拿酒来!”
一名军尉引着两名军卒应命而去,不一会儿,果真抬着酒坛急步而来。栗平倒满两碗,一碗递与孙宾,一碗自己端过,举起道:“孙将军,在下为你饯行了!”言讫,一饮而尽。
孙宾放眼望向一个方位,远远看到随巢子一行正如飞般疾走过来,吁出一气,不无豪爽地一口饮下,将酒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大巫祝看得真切,朗声吩咐:“时辰已至,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众军卒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气沉心定,朗声发令:“照上仙所说,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队列中立即走出十几名军卒,分别走到孙宾和三个军卒前面,两人推了孙宾,两人分别抱了阿花姐弟,另外几人推着三名军卒,一步一步挪向火海。
柴堆早已尽数燃烧,火借风势,正见炽烈,远远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热浪。众军卒走到跟前,刚刚抬起孙宾、阿花诸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飘来:“手下留人!”
众军卒本就不愿做此害人之事,听闻喊声,立即住手。几乎是在眨眼之间,身着褐衣、白须飘飘的随巢子已飞身飘至,从仍在发愣的两名军卒手中抢过阿花姐弟。扭着孙宾四人的众军卒见状,自也松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十几个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团团旋风倏然而至,齐齐站在随巢子身边,与全身素白的众巫女正相映对。
死里逃生的两个孩子面色惊惧,紧紧搂住随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惊得后退一步:“你——你是何人?”
随巢子沉声说道:“随巢子!”
大巫祝稳了一下心神:“你就是名闻天下的墨家巨子?”
随巢子将阿花姐弟分别交与站在身边的告子和宋趼,目视大巫祝:“正是老朽!”
大巫祝眼珠一转,深揖一礼:“小巫见过巨子。小巫遵奉卫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献祭,拯救卫人,还望巨子成全!”
随巢子回揖一礼:“随巢子看到了。随巢子请大巫祝转呈卫公,就说随巢子与瘟神相善甚久,早是好友,祭拜一事,随巢子愿意代劳!”
“这——”大巫祝迟疑一下,眼睛望向内臣。
前番魏人袭境,众墨者帮忙守城不说,更是组织卫人掩埋尸体,救助伤员,有大恩于卫,内臣自是知情。此时看到他们,内臣忖知是为瘟神来的,不禁大喜,连连点头应允。大巫祝见栗平及众将士皆现喜色,内臣也不替他说话,只好借坡下驴:“巨子既有此说,小巫这就去向君上复命!”
大巫祝转过身去,对小巫祝及众巫女道:“启程!”
随巢子朝他拱拱手道:“随巢子恭送大巫祝!”
见大巫祝一行渐渐远去,栗平忙朝随巢子深揖一礼:“晚辈栗平见过巨子!”
随巢子回揖:“随巢子见过栗将军!”
“请问巨子,如何祭拜瘟神?”
“将军速做两件事,一是寻找石灰、硫磺、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将疫区百姓集中起来,患者集于一处,非患者集于一处!”
“末将遵命!”
孙宾早前听到栗平说“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已经心下生疑,此刻急道:“栗将军,我爷爷呢?”
栗平缓缓转过身去,伸手指向身后的轺车,脱下头盔,泪水流出。
孙宾陡然明白过来,疯了般奔向轺车,哭叫道:“爷爷——爷爷——”
在随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送起瘟神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磺、艾蒿味道。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子村头,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舀药。随巢子与告子、宋趼等几个颇懂医术的褐衣弟子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之外,大部分患者全被抢救过来。卫成公闻讯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银三百金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随巢子也都指使栗平全部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孙宾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机葬于石碾子村南的高坡上。在埋葬孙机的第十日黄昏,孙宾带了许多供品,一溜儿摆在孙机墓前。
孙宾跪下,拜过几拜,对石碑喃喃说道:“爷爷,宾儿特来告诉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是让您所期望的随巢子前辈赶走的!爷爷,您——您可安息了!”言讫,再拜几拜。
随巢子缓缓走至,站在孙宾背后,望着孙机的墓碑轻叹一声:“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孙相国就能获救了!”
“前辈不必自责,爷爷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随巢子凝视墓碑,又是一声长叹:“只怕你爷爷未必高兴得起来。”
孙宾扭头望着随巢子:“请问前辈,瘟病去了,爷爷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是未去,你让他如何高兴?”
“病根?”孙宾一怔,征询的目光直望随巢子,“瘟病还有病根。”
随巢子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远方:“是的,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孙宾思忖有顷,抬头问道:“请问前辈,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孙宾再入深思,许久,似是若有所悟,抬头说道:“前辈是说,若要根除瘟病,就必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必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必须消除私欲!”
随巢子点头。
孙宾又想一阵,再度问道:“请问前辈,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爱!”
“那——如何方能使天下兼爱呢?”
随巢子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孙宾,许久,方才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