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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微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惊异:“帮手?他是何人?”
“魏国上大夫陈轸!”
秦孝公赶忙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秦孝公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只好点头道:“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转身对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内臣应道:“回禀君上,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万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老奴领旨!”
秦孝公转头对公孙鞅:“你得挑选一个干练点儿的做副使。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樗(chǔ)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顷,点头道:“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待天黑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翌日东方发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朝东城门走去。
公孙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门下面,晨曦里站着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显然,他们早就候在那儿了。
公孙鞅喝住车子,走前几步,忙与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亲手将他们扶起。二人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辞!”
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公孙爱卿,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未来命运,全都系在爱卿一人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说道:“微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放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惊讶地望了望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内臣,内臣打开,里面是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孝公手指箱子,缓缓说道:“爱卿啊,这点首饰,是昨儿晚上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涕泣。
公孙鞅再次伏下身去,将头叩得山响,连拜三拜,合上箱子,骤然起身,沙哑着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声:“启程!”
公孙鞅出咸阳后一路东行。一过洛水,众人立即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数道,盘查更见严格。看到他们打着的“秦使”、“公孙”等旗号,路人无不以奇异甚至敌视的目光望着这队使魏人马,这使他们备感压抑,一路上似乎无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越走越见精神。刚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三下两下将轺车窗口上的布帘尽数打开,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一边看着远处的城垛,一边微微点头,似是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副使樗里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策马紧赶几步,靠上来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孙鞅神态悠然地指着窗外:“樗里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答话,仍将两只眼睛盯着窗外,陡然瞧见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和一个穿着蓝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来,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一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老丈,您这车粮食要送哪儿?”
老人还没说话,身边的小伙子接道:“是送军粮,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公孙鞅望他一眼,故意说道:“天下尚未太平几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帜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坏人,索性告诉你吧,听说君上是要征伐你们秦国,你得当心一点,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搬进山里去!”
公孙鞅哈哈大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这儿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朝他白了一眼,缓缓说道:“回官人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点了点头,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樗里疾道:“你方才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身为老秦人的樗里疾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是的,小时候就听家父说,这儿在过去是叫宁秦!”
公孙鞅语气坚定:“六十年前,它叫宁秦,要不了几年,它仍然会叫宁秦。”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说,我们要收回河——”突然意识到说走嘴了,赶忙收住话头,环视左右。
公孙鞅微微一笑,跳入车中,车子再次辚辚而动。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在魏宫后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上,魏惠侯轻移脚步,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边,眼光随着魏惠侯的剑影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点赶不上趟,伸手揉了几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势亮相,收剑。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将剑插进鞘中,故作神秘地说:“来,寡人告诉你一个机密!”
毗人受宠若惊,急忙附耳过来。
惠侯略顿一顿:“如果你只能看到剑光,看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毗人嗫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吗?这么说起来,三军是该出征了!”
“君上,真还应上了!龙将军刚从河西回来,正在偏殿候见!”
魏惠侯惊喜道:“快,宣他书房觐见!”
毗人答应一声,走出去传旨。候于一边的两个宦官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领河西郡守龙贾走进书房的院子。听见声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龙贾见状,只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龙贾,关爱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几个月不见,龙爱卿就瘦了一圈!”
龙贾不无感动地望着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咱们君臣二人,想发福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湿润,声音略带哽咽:“微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龙体,千万要保重啊!”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们君臣都得保重,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咱们呢!走,屋里说去!”
二人走进书房,宫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龙爱卿,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微臣也为此事求见君上!”
“不瞒龙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胜券在握,可爱卿知道,寡人并不鲁莽。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可有几成胜算?”
龙贾迟疑一下:“微臣难以预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难以预知?爱卿是说,此战并无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胜算;五年前则有六成,眼下,微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惊,“这——几年不交手,秦人难道成了神兵不成?”
龙贾的语气不无忧虑:“君上,抛开其他不说,微臣只说一点,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魏惠侯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经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不可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这——”倒是龙贾无话可说了。
“你看这样如何?”魏惠侯略顿一顿,缓缓说道,“寡人再加五万精兵予你,举倾国之力,一鼓作气压向秦人,先使其失去还手之力,再夺其府库为我所用!”
龙贾点了点头:“此战既成定局,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魏惠侯语气坚定:“龙爱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而归!”
“微臣遵命!请问君上何时发兵?”
“寡人昨日亲至太庙求卦,说是丁丑日午时,宜征西!”
龙贾惊道:“丁丑日?就是后日了!”
“正是!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起身叩道:“微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大驾!”
龙贾正欲告辞,毗人走进来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觐见!”
“宣!”
陈轸急急进来,叩道:“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略感惊愕:“公孙鞅?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看样子,像是求和来的。”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声,“陈爱卿,你去告诉公孙鞅,就说寡人没工夫听他扯闲,让他省点力气,回家迎战龙将军吧!”
龙贾略微迟疑一下,跨前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君上不如一见,听听这个公孙鞅是何说辞!”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好吧,龙将军既有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见识见识我大魏威仪!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条活命!若是不称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翌日凌晨,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樗里疾一道赶至魏宫。此时,上朝的钟声已经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正在陆续赶来。在宫门两侧两箭地外的拴马场上,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气氛森严。
上朝钟声响过三遍,文武朝臣开始走进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