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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说到这儿,嬴虔更是惭愧。嬴虔此来,就是想问一事。”
“太傅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听说,君上要嬴虔重审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惊,“商君怎么说?”
“商君临终之际,下官前去饯行,商君对下官说,如果君上重审此案,可让太傅去审。”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还说什么没?”
“商君还说,‘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顷,重重点头,抬头又问:“请问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
“唉,”景监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下官年过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车将军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请君上告老还乡,找个地方养养鸟、种种花什么的,寻个乐子,也算是打发残年吧!”
嬴虔赶忙拱手:“养鸟种花也是嬴虔所爱。两位若是不计前嫌,可否与嬴虔同乐?”
景监拱手还过一揖:“能与太傅大人同乐,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连声说道,“你转告车将军一声,我们这就说定了!”
咸阳东郊的驿道上,司马错引领随从纵马疾驰,远远望见前面还有一队人马,看旗号猜知是从商郡星夜赶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马错揖礼道:“樗里兄,没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里疾拱手还礼,“司马将军,你在河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君上急召末将进宫,不知所为何事?樗里兄呢?”
“在下也是。”
“听说君上在渭水河边宰了甘龙那帮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数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将也在,非亲手砍下几颗狗头不可!”
“唉,”樗里疾仰天叹道,“君上圣明,商君在天之灵,也算有个告慰了!”
二人合为一处,驶进城门,直朝宫中赶去。
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来个朝臣,皆是禀事的。惠文公将众臣奏议一一回过,见无人言语,正欲散朝,景监看一眼车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君上,”景监双手呈上辞职奏折,“微臣年事渐高,体弱多病,本欲为君上鞠躬尽瘁,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误朝廷大事。微臣请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乞求君上恩准!”
众臣面面相觑,尚未回过味来,车英也跨前一步,跟着呈上奏折:“微臣也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求君上恩准!”
惠文公略一沉思,点头允道:“准允两位爱卿所奏!”转对内臣,“拟旨,两位爱卿忠君爱民,维护新法,劳苦功高,各赏黄金五百,丝帛五十匹,隶农百户,府宅一座。”
车英、景监跪下叩道:“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二人刚谢过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
“公叔请讲!”
嬴虔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微臣所奏,尽在折中,请君上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过奏折,朝众臣道:“诸位爱卿,若无奏事,散朝!”
众臣相继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离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脚步。
“请公叔书房叙话!”惠文公头前走去。
嬴虔跟随惠文公来到御书房,分宾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还乡?”
“回君上的话,公叔仅比君兄年少三岁。君兄在时,公叔尚无感觉。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觉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这几日来,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眼圈竟是红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公叔心事,驷儿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部移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君上,”嬴虔对面跪下,“公叔以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啊!”
“谢公叔夸奖!”惠文公直视嬴虔,“公叔掌管粮草,乃国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问公叔,何人可任此职?”
“甘茂。”
“甘茂?”惠文公长吸一口气,“驷儿好像记得此人曾经在众卿面前顶撞过公叔,让公叔下不来台。”
“君上所问是何人可任此职,非何人顶撞过老臣。”
“是的。”惠文公重重点头,“再问公叔,商君临终之时,向驷儿推举樗里疾、司马错,依公叔之见,此二人如何?”
“商君荐举之人,君上只管起用。”
话音落处,内臣趋进:“启禀君上,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呵呵笑道,“寡人一提他们,他们就全来了。”转向内臣,“宣二人觐见!”
三日后大朝,惠文公连颁几道诏书,准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辞官归隐、告老还乡,同时任命樗里疾为上大夫,接管景监的政务,司马错为国尉,接管车英的军务,陇西郡守甘茂为右更,接管嬴虔的财务。
接后几日,惠文公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驾崩后不到三个月,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驾崩后的混乱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国的内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而是静静地坐在几案前,从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虽然万事俱备,但仍旧缺个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是一无所有。樗里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忠勇可嘉,才华也有,却都是做具体事的,哪一个也不能像商君那样高瞻远瞩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一个层面上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顾不上此人,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急迫的大事。
这件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孙鞅狱中之言,沉思有顷,召来司马错和樗里疾,君臣三人径投终南山里。
司马错原来的兵营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随公孙鞅来过,因而是熟门熟路。在他的引领下,君臣三人走出兵营,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时,惠文公、樗里疾、司马错赫然望见道旁站立一人。
见三人走近,此人二话不说,深深一揖:“在下贾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视樗里疾,再视司马错,二人皆是震惊。三人此来,事先并无通报,寒泉子却已预知,若非得道之人,岂有此等功力?
司马错早先见过贾舍人,赶忙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请!”
司马错应道:“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面,寒泉子早已迎出,见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驾临寒舍,寒泉子有失远迎,特此谢罪!”
惠文公又是一惊,还一礼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驷是君上?”
“老朽远观紫气北来,更有祥云笼罩,是以知道。”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领他们走至草堂,在堂中分宾主坐下,两位道童沏好茶水,退于两侧。
寒泉子指着茶水:“君上,两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终南山寒泉之畔,现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亲手栽种,饮之清香圆润,自非一般茶品可比。”
“难怪此地清幽祥瑞,原是圣地。圣地圣茶,嬴驷可否带回一些日日品尝呢?”
“君上贵为一国之尊,自可日日品尝。只是——此茶因非寻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冲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络绎取之。”
“若是此说,也就罢了。只为一时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无论多么清香圆润,嬴驷都将无法下咽。”
“君上有此爱民之心,实为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嬴驷愧不敢当。不瞒先生,嬴驷此来,是有俗事相扰。”
寒泉子似已猜出惠文公要说什么,当下说道:“君上可否随寒泉子另室说话?”
惠文公点头。
寒泉子起身引路,二人行至一个书斋,分宾主坐下。童子进来,再次摆好茶具,掩门退出。
寒泉子抱拳道:“君上有话请讲!”
惠文公抱拳应道:“先君早逝,嬴驷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狭,秦民粗俗,国无积蓄,民生多艰,又逢天下纷乱,列国互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嬴驷稚嫩浅薄,羽毛未丰,每每思之,夜不成寐。今日特来拜谒圣地,恳请大师教诲!”
“君上不必过谦。”寒泉子拱手回礼,“依老朽观之,君上处事果断,有条有理,数月之内,使秦大合大开,万象更新。此等魄力,绝非平庸之君所能为之。老朽恭贺君上了!”
“万事难逃先生慧眼,嬴驷叹服!”
“君上驾临寒泉,是否与大良造有关?”
“正是。商君在日,嬴驷求问秦国前路,商君说,嬴驷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问先生。嬴驷不请自来,有扰先生清静,实属唐突。”
“敢问君上欲知何事?”
惠文公不假思索:“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实分,终将走向明分实合。至于合于谁家,当为天机,老朽不便妄言。不过,就眼下而言,一切正如君上所见,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不过七家。燕弱而偏安,赵悍而不化,魏、韩夹于大国之中,难以自保,可成大业者,唯齐、楚、秦三国。”
惠文公眼睛大睁:“请大师详解!”
“楚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
惠文公沉思有顷,小声说道:“百年以来,秦人一直以魏为敌,如此看来,似是小了。”
“君上所言,皆成过去。”寒泉子应道,“今日之魏,东西分割为二,中无连接,此为封国大忌。这且不说,魏国更居中原腹地,四邻皆敌,三强环伺,势必成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