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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盖去空气之中弥散的水湿之汽,年轻亲王不由微微颔首。待浅酌一口,眉眼之间更是舒展开淡淡的愉悦欢喜,幽深黑眸中也透露出赞许的神色来。
“很有一番滋味,茶香也佳……是好茶呢。”
见他神情平和,钟无射心中一安,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风司冥也不多言,将茶杯托在手中把玩片刻,这才分两口喝掉剩下的茶水。随手将茶杯搁下,目光转向镜台上精致明亮的水晶玻璃镜子。
顺着风司冥目光,视线由镜中俊美男子的形象缓缓移到他正自凝视的右手。只见一支碧绿发簪静静躺在年轻亲王掌上,通体青翠,水润光泽;簮头雕饰细腻繁缛,依稀是体有鳞羽的祥兽模样,却又与神殿神宫中壁画上那些神明座下生有双翼的羽蛇不尽相同。钟无射心思一动,方要张口,风司冥已经熟练地绾发成髻。玉簪在简单的发髻上轻轻松松插过,年轻亲王站起身,同时看一眼镜中景象,俊美面容上浮出一抹浅浅笑意。但那笑意还未及眼底便已然收去,取而代之的是冥王一贯威严自持的沉静表情。
将视线从那把角梳上收回,钟无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跟随风司冥的脚步走回桌边。重新斟上一杯茶水奉到风司冥手中,见他端着茶杯只是沉默无声。微一沉吟,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马头琵琶,钟无射轻舒一口气,随即上前将它取下,这才回到桌边与风司冥对面坐下。
调一调弦,轻轻拨弄两声,感觉对面目光望来,钟无射微微一笑,起手按曲拨弦。
《雨打芭蕉》。
这一首本是古代琴曲,原为雨夜宜情之作,曲韵轻快流畅,情致生动活泼,在大陆流传极广。后代艺人以琴曲为本,配以各种乐器演奏;其中琵琶曲尤以灵动跳跃为著,指法繁复,因是最见功力。此刻雨势由密转疏,天光也微微显露,芭蕉青竹上风声舒舒水声溅溅,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钟无射随手和音,弹奏此曲似是只为应景,声韵节律却一改原曲的纷繁跌宕,代之以错落疏朗,应和着窗外风雨之声,顿时显出一派闲适从容的意态来。
霓裳阁的规矩,原不许乐伎伶人随意更改曲谱自创新声,钟无射却是少有的例外。每逢风司冥单点她一人奏曲,往往随时应景调和曲韵演唱新词,不受乐谱曲谱限制。虽是为人演奏,但自由无拘一如独自一人琢磨音乐曲词,几乎可以用“随心所欲”四个字来形容。今日情境虽然大不同于往日,但当怀抱琵琶十指拨动,心中杂念顿时扫去,钟无射心绪神思如常日一般尽数凝结在那六脉丝弦之上。
所以,听到风司冥一句近乎粗暴的“别弹了”厉声喝来,钟无射直觉心惊欲碎。流泻如水的音乐戛然而止,骤然挑断的琴弦沾染上丝丝鲜红。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年轻亲王素来沉静平和的脸上是无意掩饰的不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风司冥随即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花窗,风雨之声顿时充满屋中。
在窗前凝立片刻,任凭风夹着雨丝袭上面孔,风司冥这才静静开口:“本王的情绪,难道就如此明显,这般需人抚慰么?”
听到年轻亲王似乎并无真正恼怒之意的低沉声音,又见他缓缓转过来的依旧沉静无波的面容,钟无射顿时一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钟无射轻轻摇一摇头,起身将断了弦的马头琵琶搁到桌上,垂手立在桌边默默无语。
见她低头垂目默然不语,风司冥顿时皱起眉头。“抬起头来。”
听出他语声中奋力克制的烦躁,钟无射惊惶之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微微的惊奇。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眼,静静望向这位十四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争得“冥王”称号的皇子。
——是那双眼。
清澈,澄净,温和中透露出微微的冷,但那份近乎淡漠的清冷却折射着沉静人心的安定与柔和;不言、不语,不问成因结果,不道是非对错,只是静静凝视,仿佛平湖无波。
下意识地伸手抚一抚髻上玉簪,微微闭起眼,指腹一点一点清楚地描过簮头熟悉已极的繁复花纹。沉默相对站立良久,风司冥才缓缓放下手,一字一句像是反复斟酌着慢慢说道:“无射姑娘,你……坐下吧。”
见她依言坐下,目光随即在桌上断弦的马头琵琶上掠过,眼底隐隐有光芒闪动,风司冥眉头顿时微微皱起:“无射姑娘。”
钟无射顿时抬头。
凝视那双深褐色眸子片刻,风司冥不为人觉察地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见那双眸子猛然闪出讶异光芒,年轻亲王眉头再次皱起,“像刚才抬头时候那样,看着我。”
虽然闻言心中惊讶更甚,钟无射还是迅速敛起心绪。目光在布置雅致的屋中转过一圈,重新对上风司冥的时候已是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宁静平澹。
风司冥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这样就好。”顿一顿,又重复一遍,“这样就好。”
被风司冥毫无掩饰地直直凝视,钟无射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但视线一触到搁在桌边的马头琵琶,钟无射立即转回了目光。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殿下,方才的曲子……是无射造次了。”
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取过茶壶将茶杯斟满,端在手中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静静说道:“《雨打芭蕉》没有什么不好,应时应景,并作了变音修饰,十分别致动听。何况你的乐律向来如此,根本说不上什么造次……但我心情不好。”钟无射一惊,却听他继续道:“连续大半个月的雨,北方受灾严重,却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出使西陵的使节团被困回京路上,诚郡王已经十日消息全无,朝廷上下惊慌忙乱——如此种种,是我听不得那些逸致闲情。”
“殿下如此说,还是无射——”
“不要说话!”风司冥突然提高了声音,钟无射一惊之下顿时住了口。见她目光中顿时显出仓惶畏惧之色,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随即掉转开目光,“你看着我就好,无射姑娘……看着我,听我说话,不要插嘴。”
风司冥到霓裳阁数次,虽然态度平和,但规矩分寸却守得极严。连续几个“我”而非“本王”的自称,以及命令式的语调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恳切,让钟无射顿时压住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靖王殿下……无射明白了,殿下请说吧。”
风司冥凝视她片刻,脸上微微浮起一点笑容。沉默片刻,却是轻轻地摇一摇头,“不,不用了……用不着说什么,根本不需要。”转过头看向那扇打开的花窗,听着窗格被风吹动一次次碰撞窗棂的声响,风司冥出神似的凝望着窗外微显天光却抵不住暮色渐起的阴沉天空。“听见了吗?风声、雨声,还有雷声……很低很沉的不断的雷声,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传来的一样。这么多天阴雨连绵,承安却是连一声真正的雷声都没听到,很奇怪呢。”
钟无射微微一怔:进入四月以来承安阴雨不断,更有几日暴雨倾盆。但正如风司冥所言,大雨却不曾听到一声响雷。便有闷雷阵阵,也是极远极轻,几乎便被风雨之声完全遮盖。只是风司冥突然提及于此,她心中一时全然不明所以,只能轻轻“嗯”一声以示赞同附和。风司冥也并不真正需要她回答,回头静静望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头注视窗外。
屋中两人沉默不语,屋外雨声缓缓急急,钟无射上下起伏的心思随着渐渐笼罩过来的静谧气氛缓缓释放了恐惧和惊疑。轻轻咬一咬嘴唇,凝视着风司冥静默的侧影,清秀婉丽的面容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带着些许无奈与自嘲似的温柔微笑。
她不知道这位尊荣威严的皇子为何冒雨而来,也不知道素来平和沉静的靖王心绪为何如此烦躁不定。但她无意猜想其中原因,也无法揣度风司冥心思。风司冥数次到霓裳阁都是一人独自品茶饮酒静听曲乐,就连指点曲目议论音乐都只不过浅浅数语。年轻俊美的面容仿佛最上等的玉雕佳作,平和温润却极少显露表情,只有眉眼间淡淡的容色浮动才隐约透露出对自己演奏曲乐的喜怒好恶——广阔的天地,奔腾的江河,月下静寂的山林,平整如镜的安详湖面,少年行走四方的意气投注,父母幼儿的相乐天伦,苍郁浓荫衬着繁花灼灼,一朵粉白梨花悄然绽放……威严沉静的年轻亲王只有在那些与坊间流传多时、锤炼精深的陈曲全然不同的音乐中才会稍稍放松精神。身为乐伎伶人,又是久在霓裳阁,钟无射如何不知道风司冥专注沉静形容之下的神思飞逸?然而看似漫不经心将一切视若无物,却又真的用心聆听曲词,不时投来的眼神微笑让自己有一份因技艺而得肯定的满足……
与那日侍郎府花园水榭之上青衣飘洒之人同出一源的、若有若无的温柔,正如清风朗月宜人,而我与世人共得。
扯断的琵琶弦在手指上刮扯出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一跳一跳,由指尖慢慢刺入心里。
注视风司冥的眼有些微微的恍惚:年轻男子映在窗前的挺拔身影,俊美但刚毅坚决的线条似乎因为如晦风雨朦胧了轮廓而显出一份柔和。素净无华的宽大袍服、温和莹润的青玉发簪加深了环绕在他周围的宁静气息,玉雕一般优美精致的面庞同样柔和了表情,幽深的黑眸深处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一道强光。
钟无射只觉眼前一片白光乱耀,随即一声巨响,雨水、小楼、庭院……天地间一切都在为之震动。
风司冥猛然站起,回头直直一眼望来,目光如出鞘利剑精光闪烁。
“殿下……”
一句话尚未出口,风司冥已然大步踏向屋外。钟无射兀自呆怔,外屋风司冥冷静威严声音已稳稳传来:“更衣!立刻备马!”
急忙走出房间,见外屋两个使女慌乱地扯下早已熏干的衣物外袍,钟无射眉头微微一皱,向一个使女高声道,“拿雨笠蓑衣——还不快去!”回头转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已经极快地换了袍服。“殿下,外面雨大……”一语未毕,见风司冥冷冷望来,钟无射语声一窒,随即低下眉眼,“是。”
目光在她不自觉攥紧的手上扫过,风司冥黑眸深处闪过一丝暗色光芒,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动。快步走到楼下堂屋,伸手接过使女送来的雨笠蓑衣穿戴整齐;穿过庭院,早有小厮牵了风司冥坐骑“绝尘”等候在小院门口。
“这边是角门出口,直通三元街上——风急雨骤,殿下慢行。”
听到花弄影清亮的声音,抬眼一抹火一般艳丽的红色顿时跃入眼帘,风司冥嘴角不由扯起微微的弧度。略略点一点头,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扯,冒雨疾驰而去。
从年轻亲王背影上收回视线,花弄影挥手示意伺候一旁的众人散去,这才转向手持雨伞静静站立的钟无射。
云上雷声轰然不绝,钟无射脸色渐显苍白。
花弄影突然微微一笑:“好大的雷啊……记得你一向怕雷的,到我屋里去吧。”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一章 润物有情(上)
“总算吃到了十二天来第一餐饱饭!”
搁下碗筷,白肇兴顺势往椅背上一靠,心满意足地大声感叹道。
坐在主位上的柳青梵闻声从茶杯上抬起头来,见他一脸餍足表情,不由也是微微一笑。挥一挥手,月影纯立刻带着两个使女端了茶水点心进入厅来;伺候在堂下的粗使下人跟随其后,进入厅中收拾桌子并撤去碗碟残羹。
给白肇兴奉上茶水,使女及下人向堂上两人行礼后便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