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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进来便进来!站在门口淋雨算什么?不心疼你的人我还心疼那身衣服鞋子!”花弄影声音满是不耐,“还有这见鬼的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猛然回神,钟无射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小楼门前发呆。急忙踏进门槛,恰好听到后面一句,钟无射不由微微一笑:或许所有的不同平常,只是因为这久雨不晴的天气罢了。
“姑娘……”
“燕微雨让你来叫我回去是不是?”不等钟无射说完,花弄影一口便将她想说的话尽数堵住。
钟无射心中一怔,随即颔首:“是。这套《驿路花雨》是姑娘提议的本子编的舞,没姑娘在旁看着我们实在心中不安。还有乐曲唱词,这些也得姑娘把关。蕤宾出了纰漏犯了错误,姑娘惩罚了她便是了。但这套歌舞却是要在五月初五初熟节上为向神明献礼用的,时间着实紧张,无论如何不敢轻忽怠慢了。”
低头坐在窗边的花弄影微微抬起眼:“这鬼天气,大半个月不见天日,再来一路的雨岂不是让人痛恨?时间紧张便停下不演,初熟节谁也没说非要上新歌新舞不可,霓裳阁又何必做那些自讨没趣而且不识时务的举动?”
钟无射闻言顿时一惊,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花弄影:“姑娘是说真的?”
“你几时见我拿这些来消遣?”轻哼一声,花弄影语声顿时显出三分严厉。
钟无射心头一惊,急忙欠身行礼:“是,无射明白了。”顿了一顿,眉头微微皱起,“可是若按着姑娘方才的说法,严厉惩罚了蕤宾也就是了,为什么又要寅娘顶上她的位置?节目不急着排演完善后登台演出,蕤宾便被禁闭三日,以她五十弦筝的精擅程度参与演出也并无困难。姑娘让寅娘顶替了她的位置,可是不许蕤宾再……再……”
“不许她再居身十二乐律,这你又有什么不愿意猜、不敢说出口的?不过,不错,无射你说得很准,一个字都不差——在吕蕤宾认清情势,重新把心思收回来之前,她休想再登台一次!”见钟无射脸上无法抑制流露出的惊愕表情,花弄影冷笑一声,随手指一指书桌上多宝格。“左手第二个抽屉,自己拿出来看!”
钟无射两步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见是一封阁中女子通用的梅花笺,下面数张当票还有赌坊的欠条借据。钟无射心中突然一寒,缓缓望向花弄影,却见她目视窗外风雨摇曳的竹林,脸上表情不见任何波澜。钟无射心头不由又是一阵寒风掠过,急急细看那笺纸,“妾将拟身嫁与”的诗词末尾,正是吕蕤宾娇媚柔软的笔迹。心中如巨石撞击,沉默半晌,钟无射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花弄影。
“你以为我是罚她排练心神不属?哪里便是这般简单!”轻轻摇一摇头,凝视着窗外青竹,花弄影静静道。“你们是霓裳阁里的女人,比那些单纯出卖身体的妓女远远不同。琴棋书画,歌舞杂戏,在霓裳阁起码可以安安静静专注表演,不担心会有不守规矩的客人骚扰,也没有人当着面说什么歌伎乐师下贱的话。但戏子永远是戏子,风月地只会是风月地,想在欢场找什么真情真爱从来都是妄想。何况,男人可以不好色,但未必不贪财。一个一个被阁里娇惯着就忘记了身份,不懂自尊自重,稍稍有人示好就想托付终身,还天真地去幻想什么风尘歌女与落魄书生喜结连理最后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等会儿你就把这些给她送过去,让她看看自己选的男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这对蕤宾会不会太……”
“长痛不如短痛,对她来说这许倒是一件好事。”花弄影冷冷笑一声,“至少好让她知道,攒下两个脂粉钱不容易,就算打水漂也得听个响声!无射你也给我记着——女人为男人可以倾家荡产连身带心地付出一切,不过首先得是个男人,不是一条连叫都吭不出声的狗!”
钟无射手上动作一顿,沉默片刻,这才取了一只匣子将梅花笺、当票、借据之类全部装起来。“姑娘,我这就去看看蕤宾。您今日累了,还是歇息片刻的好。”
“无射。”
等了半晌才听见花弄影开口,钟无射微微垂下眼帘。“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凝视着眼前低眉垂目,神情温顺恭雅的女子,花弄影心头突然袭上一种莫名的感觉。“无射,许妈妈说,你是好人家的出身?祖籍哪里?”
钟无射身子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震,抬头淡淡看一眼花弄影的面容表情,随手将匣子搁在身边方几之上,这才略略欠身答道:“无射是江州人,幼时家中别院便在三江交汇处的高岗之上。”
“荆川平原三江交汇之景确实令人难忘,无怪无射唱的歌、弹的曲子都有水天茫茫之感。”花弄影微微一笑,“无射小时候念了不少书吧?我知道阁里常有艺人托你读写家书。其实霓裳阁里读书识字原是不少,但不怪别人随时打扰帮忙做这些琐碎事情的却是不多。而且你的诗词也极好,柳太傅那些诗文改成曲词唱的也只有你一个。”
钟无射低垂了眉眼,目光凝视自己交叉身前的双手。“小时是读了几天书识了些字,但大部分还是到承安进了阁里之后才由老师一点点教起来的。”见花弄影只是静静点一点头,一双精光锐利的眸子凝视自己,钟无射轻舒一口气,微微挺直身子说道:“许妈妈说无射出身大户,实在不敢这么说,只是稍有浮财积蓄的清白人家而已。母亲酷爱高岗花景,便带着陪嫁过来的姆妈和我在那里的别院长住。后来家道衰落,母亲也因病故去,父兄不便照顾幼女。因母亲原是承安郊外福陵村人,便让姆妈带着我上京投亲。可是……”
“可是……?”
“可是未及京郊,家中再生变故,父亲暴病不治。同时外家也遭逢凶事,血脉割断。姆妈求了外家一位舅父寄居在京城里,但不过年余舅父又丧,舅母将我与姆妈赶出。姆妈忧心操劳,疾病一身;然而贫困无医,无射最后甚至不能为她治丧……恰好那时霓裳阁里逃了一对丫头小厮,许妈妈查访之时经过门前,见我可怜便帮我收葬了姆妈,更收容我进霓裳阁。”
“原来如此。许妈妈一直称赞无射平和老成我原还有些怀疑,只当你与她有什么其他关系才得如此照顾……只是这两三年间我们时常相处,无射竟一个字也不说。”
“霓裳阁里从歌舞艺人到仆从小厮,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若都时时挂在嘴边,岂不扰了别人心情。姑娘不问,无射不愿想、也不愿说。”
花弄影微微笑一笑:“只是无射磨难坎坷,更与至亲生离死别,到底没有经历过情爱之苦……不过这样也未见得不好。一会儿见到蕤宾,无射便以自身经历开解她些。毕竟她虽然有错,到底没有酿成大祸,你宽慰她两句,若有心悔改,便提前放她出来。”
见她表情柔和,钟无射不由也露出笑容:“是,姑娘。无射知道了。”
“还有燕姑娘那里也代我说一声。去吧。”
走出小楼,屋外雨势不减。只是钟无射心事减除,虽然急雨如注,看青竹摇曳风雨,却像是比进屋之前有序了许多。
缓缓走到院门口,刚要开口唤那等候在角屋里的小厮,突然一道人影自雨帘中急奔而来。隐约见那人服饰不是阁中之人,大雨之中更不带任何雨具。霓裳阁后院不许外客出入,钟无射正自惊诧,那人却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抬眼望向那人面容,钟无射“啊呀”一声,手中雨伞顿时跌落。
“靖王殿下!”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章 万里风雷惊云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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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乎是变小了。
站在窗口细细分辨雨声,沉默良久的钟无射终于伸手推开花窗,一阵风顿时卷着雨点扑进屋来。钟无射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轻轻擦过面颊沾上的水滴,感觉到那沁凉之下抑制不住的热意,秀丽蛾眉顿时微微蹙起。深深吸一口气,伸手重新将花窗掩上,钟无射这才侧身在窗边雕花靠椅上坐下,眉眼低垂,静静凝视着被方才举动润湿了指甲的纤长手指。
窗外雨势不曾减弱,但打在屋顶清凉瓦,院中青竹、海棠、芭蕉上的原本急促纷乱的雨声,却似乎在渐渐变低而显得遥远。雨水落入池塘溅动的阵阵水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韵律一般的和谐。
映着窗外漫天的雨,耳中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楼庭院的一切动静:只在外屋伺候的小丫头轻手轻脚登上楼梯,将阁中主事特意挑选的茶盘器具搁在楼梯转角处的圆台上。两个大丫鬟将整理好的茶盘送进屋来随即便退了出去,猫儿一般轻盈的脚步,只有绢纱的裙角在地上拖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外屋的使女们正在烘熏衣物。丝绸锦缎的料子被铺展在熏衣杆子上,拉扯滑动时发出水湿后微微凝滞的低低涩音。
楼下传来女子模糊然而温婉轻柔的声音,像是在吩咐着什么,随后一串或轻或重、但无一不小心恭谨的脚步踏入庭院的雨中。
人声在院门口角屋的距离终于和雨声溶到一起,再也辨不分明。
不过半刻功夫,便收拾出独立的小楼庭院。霓裳阁原有许多闲置院落,平日也有人照顾打扫随时以供阁中所需,但如此短短时间便将一切布置得精巧周全不着半丝痕迹,便是久在霓裳阁的自己一时也难以想象。目光在悬满了吸水用的精致花包的屋中缓缓扫过,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一尘不染的光洁窗棂,钟无射心中忍不住轻轻叹息。
沉默片刻,钟无射正待起身,却听屏风后那一阵阵有节奏的轻轻水声突然顿了一顿,然后便是“哗啦”一声大响。伺候的小厮恭恭敬敬喊道:“爷,小的给您更衣”,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传来一连串唏唏嗦嗦穿戴整理的轻响。
听到云靴在木制地板上轻轻顿了两顿,随后稳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转出,钟无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比寻常衣物多了三分宽广的袍袖襟衽是霓裳阁艺人服饰特有的裁制,穿在颀长玉立的年轻亲王身上却不见丝毫轻浮。白绸制成的素袍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饰,只在领口以及袖口各滚了一圈淡青色的云纹,与同作淡青的腰带勾勒出少年亲王在战场杀伐中锻炼出的完美身材。沐浴后未曾束起的长发如乌黑瀑布一般直泻而下披在背后,虽然兀自带着水湿却没有一丝一毫凌乱,衬得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夜一般的黑眸越发幽深难测。
淡淡扫了钟无射一眼,见她迅速避开目光,风司冥微微闭一闭眼随即重新睁开,目光在布置得异常精巧素雅的房间屋墙桌椅各处极快地扫过一遍,身子却在原地站着不动。听得小厮仆从将浴桶之类全部搬出,并着两个伺候沐浴的使女一齐退出屋外,风司冥这才走到镜台前坐下,一边静静道:“倒些茶来。”
钟无射微微一惊急忙起身。阁里的茶盘原是由大丫鬟收拾准备好的,应着眼下阴沉湿冷的天气和此刻待客情景,泡茶用的泉水不是煮沸了用大水壶送上来,而是在一只精巧的红泥炭炉上用小火温煮着。钟无射随手用净了茶具,点上茶叶用一沸的滚水涤荡一轮然后泼去,再用二沸的泉水重新斟满茶盅,这才送到风司冥手边。
风司冥淡淡抬起眼,见清亮茶水中碧绿柔叶一片片悠然舒展,衬着玉一般的白瓷杯身显得盈盈可爱,面容表情顿时一缓。随即闻得鼻间茶香清薄飘逸,瞬间盖去空气之中弥散的水湿之汽,年轻亲王不由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