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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博士,您的午餐来了。”
闻到食物的味道,贺羽宣抬眼一看,桌上是鸡腿便当和咖啡冰沙,这女人逐渐抓住他的口味了,她很聪明,也不多话,还有跟他外婆一样的气质,他应该没什么好挑剔的。
但是为什么?她看著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似乎含著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像是同情、怜悯,甚至是……心疼?应该是他看错了吧?通常他身旁的人对他只有推崇、敬重、畏惧这类的感觉,这女人却显得非常不一样。
罗芙也不知自己发什么愣,才几个小时不见,她竞有种奇妙的依恋,仿佛前世她已认识他,今生一相逢,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将她留在原地不舍离去。
心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吗?她不知该问谁,过去她从未有过这类感受,她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出去,别烦我。”她那纠缠的凝视,莫名其妙让他焦躁。
“是。”她怎会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看他看得出神,太荒唐了!
她正要落荒而逃,他及时抓住她的手,忽然冒出一句:“等等,我要你去打听一件事,查出他们的墓在哪里。”
不用多问,她也知道他在说谁,那是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据她所知,两位老人家是车祸过世的,当年他不曾去上过香吗?或是年代久远已不确定方位?
她脑中有许多问号,却只能回答:“是。”
他还没放开她的手,继续说:“我交代你去查的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
“包括蔡院长?”这是他们两人间的秘密?哎,她的想像力真强,一下就想到亲密那一面。
他仍是高深莫测的表情。“没错。”
“我知道了。”她点个头。“到时我只会向你报告。”
好快,她已不再对蔡院长效忠,反而成了贺羽宣的私人助理,这改变连她自己都觉心惊。
他的手没什么温度,也许是因为低血压,也许是在冷气房里待久了,相较之下,她的手还比较温暖些,可是为什么,她被他碰到的那处皮肤好烫!
“很好。”他应该要放开她的手了,却拖延了三秒钟,只因她发间的茉莉花香传来,他不禁贪婪地多吸一口。
“请慢用。”她垂下视线,不敢迎视他的眼,那是她不该探究的地方,令她感觉脆弱且渺小。
门被关上了,贺羽宣忽然没什么胃口,算了,管他什么原因,只要投入研究,他就能忘记。
红尘,离他很远;情感,对他无意义;活著,就是这么独断而自我。
转眼已是晚上七点,罗芙来到贺羽宣专用的研究室前,敲过门走进,看到他正飞快敲著键盘,有如钢琴家弹奏乐器,完全出於本能反应,不需思考就是长篇大论。
这就是早上爬不起床的那个人吗?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迷糊赖床的他、专注研究的他,都是他,多奇妙的组合。
“贺博士,请问您要回家了吗?”
“要。”他从办公桌後站起,双手一伸,做个深呼吸。
他做研究的时候向来专心,把脑袋利用到极限,一到休息时间,他就完全放空自己,只想做个儍瓜。因此他总学不会生活技能,像是开车、做饭、打扮,甚至交友、恋爱,他既无能力也无意愿。
罗芙注意到他放松的状态,但没多说什么,事实上她也没资格说什么,他已表示得很明白,他不要有人来烦他,因此她决定收回心动的感受,不管收不收得回,一定得收。
—路无言,小金龟车带他们回到日式平房,一进屋贺羽宜就命令:“我要先洗澡,再吃饭。”
“好的,那……我去放洗澡水?”她迟疑片刻才开口,这情节怎么好像日本连续剧?他们是演夫妻还是母子?
果然,他理所当然点个头。“不用太热,温水就好。”
“喔!”她转身往浴室走,这时他却拉住她的肩膀,皱起眉,指导她该有的规矩。“等等,你要帮我脱外套,拿去挂上。”
“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场戏会不会演得太彻底了点?
“我外婆都是这样,还有,先给我一杯茶。”他没发现自己已把她当成外婆,那是种习惯也是种依赖,她竟然在两天内就办到了,让他自然而然地适应。
“是!”该做的事可真多,她算开了眼界,这男人完全当她是丫头。
她替他脱去外衣,泡了杯绿茶,端到桌上,又赶著去放洗澡水,然後开始做饭,还要思索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搭配出让他开胃的菜色。
这样下去,她的生活就要以他为中心,不断绕呀绕、转呀转,怎么能脱离他的影响力呢?
“贺博士,晚饭已经好了。”
沐浴过後的他,只穿了件黑色浴衣,整个人躺在桧木长廊上,一旁是院子,一旁是客厅,夜风带来山中气息,他深深呼吸,满怀清凉,却似乎少了点什么?终于回到老家了,他却有些茫茫然的。
甩了甩手,他站起身走向餐桌,让口味熟悉的食物,时而冲淡时而加深他的乡愁。
在贺羽宣吃晚饭的时候,罗芙就先去替他铺床、洗衣、打扫,果然像个老妈子,她告诉自己就专心做事吧,不要再东想西想,那是毫无意义的。
“如果没有别的事要交代,那我先回去了。”
坐在桌旁的他没吭声,她以为他是默许了,便背起皮包要离开。
等她转过身,他才开了口。“明天,买几盆茉莉花来,摆在我房外的走廊。”
“咦?”她又愣了下,继而点头。“是。”
“还有,叫我起床的时候,不准进房。”
“是。”
就算她有满脑子的问题,也不敢提出来,在他那种冷冽目光下,任何人都能清楚知道,少说少错,快溜为妙。
几分钟後,小金龟车转动车轮,带走了罗芙,而贺羽宣躺在长廊上,静听车子远去的声音。他想,他知道缺少的是什么,他需要几盆茉莉花,一定就只是那么简单,没别的。
第三章
相安无事过了两天,罗芙终於有了点眉目,立即向贺羽宣报告。“贺博士,我找到您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墓地了。”
研究室里堆满文件和仪器,贺羽宣埋首其中,根本没发现罗芙进来,直到她的声音划破沈静。
这消息应该算在意料中,却依然在他心湖上掀起波澜,一圈一圈,无限扩大。
安静三分钟後,他才站起身,低低开口:“在哪儿?”
听他声音乾涩,看他眼神落寞,她忽然也胸口一阵紧,仿佛有人捏疼她的心,怎么办,有些该收回的东西似乎还收不回。
“就在後山,不会很远。”
“好,中午休息时间你带我过去,还有准备一束花,要天堂鸟。”
“是。”那应该是他外祖父、外祖母所喜欢的花吧?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就是这样不会错的!
她不多问,他也不多说,只是默默望向窗外。庭树幽静,天空蔚蓝,一切是如此安详,然而内心的汹涌翻腾,是阳光无法穿透的暴风圈,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是怎样的滋味。
不知为何,她很想上前去给他一个拥抱,但她强自忍下了,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时同情,不要搞错对象了,贺羽宣是全世界最不需要同情的人。
稍晚,两人开车来到後山,走进一条小路,没多久便发现一处公共墓园,历史看起来颇为悠久,但维持得还算整齐雅致,不至於荒山蔓草丛生。
“就是这儿。”罗芙带头走到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墓前,从那模糊的字迹仍看得出刻著——“贺启仁、贺樱子,生为比翼鸟,死为连理枝”
罗芙的眼角一下就热了,多么坚定真挚的爱情!
据她所得到的讯息,贺启仁先生是台湾人,贺樱子女士是日本人,本名馆野樱子,随夫姓改为贺樱子,两人的结合在当初会掀起一阵风雨,不过现在看来,风雨都过了,他们已得到永远厮守的结局。
贺羽宣走到墓前,将花束放下,双膝也随之落下,他眼神透著感伤,嘴唇微启却无言。
从小他是被父母丢弃的“劣等品”,因为他生来是个自闭儿,不如他们预期那般天纵英才,科学家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实验失败,即使是自己的孩子。
他们不想看到他,时时提醒他们生了一个无用的废物,因而将他“流放”到花莲老家。
幸运的是,外公、外婆毫无保留接纳了他,不勉强他念书,不逼他跟别的小孩玩,让他在天地自然间找到宁静,或许因此打开了他的智慧之钥,日後出国反而突飞猛进,成为众人羡慕的天才。
当年那场车祸来得太突然,他还不懂什么叫死亡,甚至来不及掉眼泪,事发第二天,他就被父母带离此地,没能出席外公、外婆的葬礼,更别提给他们上香、献花。
十四年的时光仿佛不曾经过,他又变成那个小男孩,那份被硬生生截断的、无法抒发的丧亲之痛,此刻完全涌向他,悲伤的浪潮太猛烈,瞬间他已被灭顶,不知身在何处。
罗芙心想自己应该走开,这是属於他绝对私人的时刻,他正在和回忆中的亲人对话,那不是言语所能表达,只能用心灵去体会。
然而她走不开,不知是什么力量留住了她,让她站在一旁树荫下,静静凝视这幅画面。
良久,贺羽宣才缓缓站起身,整个人忽然晃了一下,可能是低血压的缘故,也可能是过度激动的心绪,让他连站好的力气都没有。
她想也不想,奔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让他靠在她肩上,即使他的身材比她高大许多,她相信此刻他需要她的支持。
贺羽宣并未拒绝她的靠近,相反的,他像个虚弱的病人,把她当作唯一依靠,两人有点困难的走到大树旁,他才背靠著树干做深呼吸。
“你还好吗?”她拿出手帕,轻擦去他额上的冷汗,瞧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像随时要昏倒的样子。
他闭上眼,继续深呼吸,感觉到她小手的触碰,原本他不让任何人碰他的,这时却无力也无心去避开。
几分钟後、他恢复了些精神,睁开略带迷蒙的眼,看到她关怀的表情,闻到她茉莉花的发香,—瞬间防护的界线被融化了,他忘了自己是讨厌有人接近的。
“头晕吗?我帮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看他安静著不说话,她把这当作默许,鼓起勇气伸手,从他的额头、颈项到肩膀,施以轻缓的按揉,让他放松下来。
记得小时候,修女们就是这样安抚她,让她在作恶梦的时候能平静下来,不知这是否也对他有用?
他僵硬了片刻,毕竟从未有人如此碰触他,可或许是这墓地的沈静,或许是这气氛的奇妙,他没有抗拒,默默忍受了会儿,没多久,他发现这并不难受,相反的,还挺舒适的。
“这样可以吗?”因为他的肌肉紧绷,她多用了点力道。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那对黑眼珠看著她,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默默无语,唯有眼神会说话。
她被他看得有点脸红,垂下视线继续替他按摩,感觉他的呼吸慢慢平缓了,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
“我送你回家吧!”她看他这情况不该再工作,应该好好休息。
他没有意见,任她搭著他的肩,慢慢走到车边,临走前,他再次看了这片树林一眼,做出无言的道别——
外公、外婆,我相信你们过得很好,当初我来不及说的再见,现在你们都听到了吗?
六月午後,蝉声如火如茶传开来,吟唱生命之歌,爱就要趁现在,今夏过去後,一切都将太晚。
“贺博士,床铺好了,请快躺下。”一走进屋,罗芙像个陀螺直打转,替贺羽宣铺好床,扶他躺下,浸湿毛巾替他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