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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小时,市里的领导终于姗姗来迟。几辆轿车驶入村委院子中停住,马上有秘书从车上跳下来为领导开了门。
李亚文和陈平迎了上去,微笑着和领导握手,嘴里不停说:“谢谢市领导对我们工作的重视。”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朱先进长相斯文,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像个书生。林安然第一次看到刘小建的父亲刘大同,两父子的五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唯一不同是刘小建胖,刘大同瘦。刘小建就像充了气的刘大同,刘大同就像晒干了的刘小建。
朱先进和李亚文、陈平礼节性地一一握手,倒是刘大同热情得不得了,一进门就和一些认识的临海区干部一一打过招呼,显得平易近人,仿佛回娘家一样。和李亚文握手时,俩人更是四手相交,脸上笑得阳光灿烂,像是久别重逢的战友一样,压根儿看不出两人不对付。
林安然心想,不是说他们不和吗?这戏演的还真不错。他也听过关于刘大同和李亚文不和的传闻,现在却有种错觉,让人都疑心传言是不是假的。
把市领导引上楼,在会议室里依职务落座,首座当然是朱先进,刘大同不过是个副市长,暂时没入常委班子,在市领导排名里要比朱先进低几位。
会议由李亚文主持,首先给大家一一介绍了在座领导,然后说:“下面先请朱常委给我们作指示。”
朱先进伸出食指推了推金丝眼镜,一脸严肃,拿起桌上一张稿纸粗略扫了一眼说:“今天我是受市委书记钱凡同志的嘱托带队下来铜锣湾村的,市委市政府很重视这次的村斗案件,中央首长最近有过指示,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务必要保证社会面的稳定,为改革开放创造一个安定的氛围。”
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具体案情我也看过简报了,俩村之间的纠纷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但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我们一天就如芒在背,一点点的不慎,就会引发大型的群体性事件,甚至还会流血死人。市委领导的意见是,要将这些隐患消除在萌芽状态,坚决将矛盾化解在基层,确保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街道。下面,请刘副市长传达下市政府对这次事件的相关指示。”
和朱先进的严肃相反,刘大同脸上永远堆着笑。由于他人长得偏瘦,所以脸上皮肤显得比较松弛,一笑起来,额上、眼角和嘴边都是细细密密的周围,像是一副剪纸工艺品里的人物。
他微笑着,目光扫视了所有人一遍,既像是打招呼,又像是问候,然后才不急不慢开腔,说:“我今天是受了赵市长之托来这里,赵市长本来要亲自过来看看,临时有事走不开,所以委托我代表市政府过来,听听大家的意见,给大家提提要求。”
他的话比朱先进的官样口吻要平和许多,更像是拉家常,显得客气许多,全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势。
“赵市长要求我们在这次村斗纠纷处理上要和市委保持一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矛盾妥善处理好,让群众满意,让村民满意。”
话锋一转,又说:“我也是从临海出去的,对临海的情况尚算熟悉。铜锣湾村和宝塔村之间的纠纷,当年是花了大力气才平息了铜锣湾村和宝塔村之间的纠纷的。我本想趁热打铁,下大力将两村的矛盾彻底解决,无奈革命需要,组织对我另有任用,没想到拖到今天造成这样的局面。所以说,我是有责任的呐。”
刘大同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自我批评,但李亚文感觉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字字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这不是暗讽自己工作能力低下?这不是在批评自己政治敏感性迟钝?敢情你刘大同如果还在临海区当书记,这矛盾早就妥善解除了,轮到我李某人来,就不行了?这不就是将此次村与村的纠纷的屎盆子扣在我李某人头上?!
他黑着脸,瞥了闵炳如一眼。心想,都是这个无能的闵炳如!自己怎么只看到了他的为人老实,没看到他毫无魄力?
越想越恼怒,这次的事情如果办不好,自己第一个撤了这个调处办主任,把他丢到无关紧要的部门,改非做主任科员算了。
刘大同把话说完,笑着了看李亚文,目光里颇有深意,说:“亚文同志,请谈谈你的看法。”
李亚文呷了一口茶,不急不慢说:“这次的村斗原因还是历史遗留问题,三年前也打过一次,当时也是全区干部总动员才暂时压住了事态。事情至今没能彻底解决,其中有主观原因,就是我们有的干部主观能动性较差,在两村勘界的问题上一直没能拿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三年来,我也曾多次做过指示,要求有关部门要尽快拿出方案,尽早落实,避免死灰复燃,不要重蹈三年前的覆辙,这项工作一直在进行中,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事发突然,纠纷还是发生了。”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继续说:“当然也有客观上的原因。54年的勘界图资料不全,市里的档案局也找不到相关的资料,重新划界两村又心有不甘,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我个人建议要快刀斩乱麻,召集两村书记和村长,还有德高望重的族头开会协商,尽快拿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划界方案。”
李亚文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即阐述了主观意识上的问题,又强调了客观上的难处,最妙的是,把三年前的村斗旧事提到桌面上,把刘大同也唰了一把。
既然54年勘界图是关键,市里没保存好,也就不能将责任都扣临海区的头上,顺带着将市委市政府也拖下了水。
之后便走程序,让与会的部门领导逐个发言。可是转了一大圈,谁都说了一大堆,可都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最后,话头又回到了朱先进手里,会议也将结束,大家都等着朱先进做最后的总结性发言。
朱先进把手里的钢笔帽慢慢旋好,轻轻放在笔记本上,合上扉页,抬腕看了看表,盖棺定论道:“会以都开了一个多小时了,我作个小小的总结吧。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当务之急就是避免形势恶化,尽早把问题妥善解决。临海区区委、区政府要尽快成立相关的工作领导小组,并且派出工作组驻村,问题一天不解决,工作组一天不撤,市里会每个工作组都派一名联络员,随时监控事态发展,也便于工作组和市、区两级领导协调沟通。好吧,今天会议就开到这里,大家还有什么补充的?”
他抬起头扫视一圈,大家纷纷摇头,表示没意见。
“散会!”朱先进率先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驻村的工作组,必须注意安全,每个工作组必须配备两名公安干警。”
黄大海答道:“朱常委请放心,我早有准备。”指指身后带着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说:“这都是我局里的干将,到时候配合工作组开展行动。”
朱先进满意点点头,站起来伸出手去,礼节性和黄大海摇了摇手,嘴里夸道:“大海同志想得周到,不错。”
黄大海双手平握着朱先进的单手,脊梁弯掉了几分,笑着说:“这是我们的职责,谢谢领导夸奖。”
朱先进和刘大同下了楼,坐上小车绝尘而去。
第29章 组织部长千金
朱先进和刘大同走后,李亚文又召集区属部门的头头在会议室里开了个关门会议。
领导开会,普通干部便在村委院子里瞎扯打发时间。
王勇和林安然凑在一起抽烟。聊起村斗的事情,王勇摇头皱眉,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安然,这下完了,我看我们得在这里待上几个月也说不准。”
林安然讶道:“要那么久?”
王勇也显得很惊讶:“怎么?你们单位的老同志没跟你说?这种下乡一般都不会短,我们股里的老油子说,上次是三年前,整整三个月,他们都窝在这村子里,睡觉都要睁开一只眼。”
林安然问:“这么紧张?怕出事?”
王勇嘿嘿笑道:“怕村民出事,也怕自己出事。这西南片,情况最复杂,民风最强悍,别说你是干部,就算是警察,他们照打不误。”
滨海市的乡下民风强悍,这点林安然早有体会。别的不说,滨海市的农村极其尚武,村村有武术队,逢年过节还要游神,在游神活动上往往有些很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演,例如什么滚钉床,上刀山,踏火场,神打之类。小时候林安然也曾来过这里同学家里玩,见识过年例那些血淋淋的表演。
某次,林安然和王勇跟着个同学去他们村子里看游神,发现祖宗祠堂前一群人正用一根根尺把长的银针穿过自己的双颊,然后站在装着神像的牛车上,环绕村子一圈。
林安然当时很奇怪问同班同学,这么折腾,他们不疼?
那同学很自豪拍着胸脯回答,不疼!刺穿双颊之前,族里的巫师会请神仙上身,有神仙护体,一点不疼!
当时林安然还在读初中,顿时被惊得下巴都跌碎了,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大好学生被这种极其神秘的迷信活动唬得一愣一愣的。
看来,如果两村闹起来,别说驻村工作组了,就算警察来了都无济于事。
林安然说:“看来得向闵书记申请高危行业补贴才行。”
正说着,院子里忽然开进一辆丰田小霸王,门刚拉开,王勇的眼珠子就圆了。
“钟惠,你怎么来了!”王勇拍了一把林安然的肩膀说:“你看,钟大千金来了!”
林安然还没来得及转身,后面就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林安然!你也在啊!?”
不用问就知道是钟惠,她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听了很是舒服的清脆,经常能让林安然想起白居易《琵琶行》里的一句诗: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阵香风飘过,钟惠已经到了面前。
王勇笑道:“我说钟大千金,怎么有林安然的地方总能看到你呀?你该不是趁着卓彤不在,要趁虚而入吧?”
钟惠闻言,脸色微微一红,愠怒道:“我呸!王勇,你这人属狗的呀?嘴里吐不出象牙!净不说人话是吧!”
林安然附和道:“小惠别搭理他,被人踢到这里下乡,正郁闷着呢,估计现在瞅谁都不顺眼,逮谁咬谁。”
话锋一转,又问:“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钟惠说:“笑话了,卓彤的事你事无大小都记着,我是啥单位?你忘了?”
林安然一拍脑门,说:“你瞧我这记性!该骂。”
钟惠毕业之后安排在市府办公室督办科里工作,只不过林安然一直没放在心上,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王勇说:“惠丫头,难道你就是市府办的联络员?”
钟惠白了王勇一眼,不服道:“就你这怂样都能当警察,我为啥不能是市府的联络员?”
林安然哈哈大笑:“你们两上辈子有仇?怎么见面就互损。”
王勇说:“我可是为她好,这驻村工作组,女孩子待着可不方便,乡下条件差不说,现在这形势那么紧张,弄不好村民一下闹起来,到时候她想跑都跑不及。”
林安然想想也对,正色道:“钟惠,你们市府办人都死光了吗?怎么派你一个女孩子来?我和王勇是迫于无奈,你好歹也是常委千金啊,怎么也被人弄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