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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自得仙碧点拨,学会“定脉”之法,劫力聚于“劫海”,双手越发奇巧。若说当日与赢万城交手,还只能知觉对手内息变化,因敌变化而变化,那么如今这知觉日益敏锐,已然变化为一种直觉,不自觉间,就能因应对方气机,借人之力,夺人之兵,乃至于驾驭敌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纵有奇能,却也不能收放自如,与人交手,尽凭直觉,是故姚晴竹竿刺来,陆渐也不及多想,竹竿转回,当胸一拦。
姚晴不料他回剑如此之快,哪儿还像当年那个半饥半饱、有气无力的笨小子?“嗒”的一声,姚晴剑势被阻,几乎全无征兆,她掌中竹竿遽尔脱手。
陆渐不自觉又用上“天劫驭兵法”,不喜反惊,暗叫一声“苦也”,手腕疾转,复又将竹竿挑回姚晴手里,这一夺一送疾逾闪电。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陆渐涨红了脸,目光闪烁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剑,自己算是输了,但若就此认输,却不丢尽脸面?又想谷缜武功浅薄,眼力差劲,纵然旁观,也不能看清自己丢剑,既然如此,不如支撑到底,总不能叫这臭狐狸笑话。
想着厚了脸皮,紧咬银牙,仗着陆渐不敢来夺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乱刺,左手却拈了一枚“孽因子”,觑准方位,屈指弹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劲”也自她足底涌出。这真气性质奇特,与土相合,更生奇变,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声,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见风就长,须臾粗逾儿臂,缠住陆渐双足,“簌簌”绕将上来。
陆渐本领全在双手,脚底功夫稀松平常,故而一缠便着。姚晴趁他无法动弹,左刺右刺,只不与他竹竿相交。陆渐初时还能勉力挥竿,虚应故事,但随“孽缘藤”渐缠渐密,从头到脚捆个结实,别说出剑,张嘴说话也成难事,被姚晴一剑抵住胸口,微笑道:“认不认输?”
陆渐有心认输,无力说话,口中呜呜,两眼骨碌碌乱转,谷缜“呸”了一声,冷笑道:“这算劳什子比剑,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过。”
姚晴见陆渐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瞥着谷缜道:“但使能胜,用剑用藤有何分别?‘孽缘藤’有六般变化,这种‘长生藤’是最不伤人的,其他的什么‘蛇牙荆’呀、‘恶鬼刺’呀,无不要命。你不是瞧见了么,桓中缺的脸被‘蛇牙荆’扎伤过,变成那么个怪样子。”陆渐听了,想到方才藤蔓缠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姚晴哧了一声,又说道:“你道这个‘天劫什么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缜却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陆渐自不能打遍天下,一个好汉三个帮,若无大美人襄助,凭我二人,断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里却冷冷道:“少拍马屁,我就算去,也是为了陆渐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谷缜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转眼望去,见陆渐定定望着自己,双目泛红,隐有泪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叹,牵着他衣袖,走到屋后,低声责怪道:“傻小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你看臭狐狸,脸皮比地皮还厚,何时服软过?”
陆渐听了,忍住泪,涩声道:“阿晴,为了我,累你冒险,我、我心里难过极了……”嗓子不觉哽咽了。
姚晴胸中滚热,情难自禁,牵着陆渐的手,盈盈坐在一处断垣上,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笑道:“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念着我,就算再险再累,我也不怕……”这话冲口而出,顿时又觉害羞,心道:“傻丫头,你怎地变得心软啦?尽做些小女人的勾当,说些不尴不尬的话,不害臊么……”
她心中不住自责,却怎也鼓不起勇气,将脸从陆渐肩上移开,唯有昏昏默默,一声不吭,心里只盼这段光阴去得越慢越好。
陆渐握着那白嫩小手,隔着肩衣,感觉到那张芙蓉脸儿滑如凝脂,心中不觉热流汹涌,跌宕生情。纵然如此,却也不敢去看姚晴,只觉此情此境,就当如此静坐,倘若偷看一眼,也亵渎了这难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觉光阴之逝,忽听一声悠长悦耳的口哨,继而便听谷缜哼哼唧唧,唱起曲子来:“我把你半亸的肩儿凭,他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叩玉扃,悄悄回廊静。靠着这招彩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虽无人窃听,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
陆渐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听多了戏曲,心知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交颈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缜偷看了这边情形,故意调侃,一时又羞又气,离了陆渐,顿足起身,陆渐不明所以,也茫然站起。
一时转回庭院,只见谷缜抱着双手,背靠大树,笑眯眯望着二人,说道:“抱歉则个,并非小弟有意打搅,只怕二位光阴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陆渐这才明白谷缜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红心跳,几乎要觅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双颊,瞪着谷缜,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用罢早饭,三人启程上路,那小男孩万分不舍,扯着谷缜衣袖,眼泪汪汪。谷缜摸摸他头,塞给他一块大银子,小孩不识,怪问道:“这是什么呀,亮闪闪的,是糖么?”谷缜笑道:“不是糖,给你爹娘,将来供你读书用。”房东夫妇瞧见,欢天喜地,推谢两句,也就笑纳了。
三人别过房东,拍马直趋徽州,姚晴马快,陆、谷二人马慢,她素来好胜,不时跑出老远,掉过头来,撅着小嘴,向二人跃马示威,惹得谷缜心中暗骂:“直娘贼,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两头山西毛驴儿骑着痛快。”
这不快转头即逝,瞧着沿途胜景,谷缜蓦地意兴大发,笑谈风物。他胸中神奇鬼博,各方地理风俗、传说土产,莫不信口道来,引人入胜。不只是陆渐听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马力,随在一旁,听得入神,只觉许多事儿,竟是从没听过的。
行了两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来到徽州地界,眼见峰峦连绵,叠青泻翠,倒影江中,竟将一川烟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缜触景生情,挥鞭笑指道:“这徽州当得起物华天宝四字,西北就是黄山,七十二峰巧夺天下之美;这条新安江则是黄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练,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这黄山松、新安水,又变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黄金易得,徽墨难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铜雀瓦’、程家的‘清玉案’,均是不让古人的好墨。还有这水染的丝缎也极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黄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难得的珍品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见路边有几个卖果子的小贩,不觉笑道:“是了,我忘了这个。”翻身下马,须臾买来一捧干果,笑道,“这榧子是此间土产,来来来,咱们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过,并不稀罕,陆渐却觉新鲜,见那榧子模样平常,剥开一尝,却是滋味甘美。谷缜道:“这榧子有诗说得好:‘味甘宣郡蜂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我就爱最末一句,‘十年飞梦绕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说罢纵声大笑,豪情意气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进一步危机四伏,谷缜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份潇洒气度,饶是姚晴也觉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还有一样出产,你却忘了说!”
谷缜道:“什么出产?”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产。”谷缜一笑,叹道:“自然也算!但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还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谁?”姚晴冷哼道:“是谁?”谷缜道:“便是督宪江南的胡宗宪胡大人了。”
陆、姚二人均是讶异,谷缜抚掌叹道:“这一州之中,竟出了两个势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说笑间,入了城门,谷缜引着二人,在城中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大宅,宅门上书“墨仙坊”,门首一方石碑,镌有隶书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缜瞧了,失笑道:“这老程,自拍马屁的功夫越发高明了。”才说罢,忽听有人远远应道:“这小谷,话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马,哪儿来马屁,既无马屁,又何来自拍之理?”
三人闻声望去,一个宽袍峨冠的老者背了一匣书,笑眯眯骑着毛驴,逍遥而来。谷缜将手一摊,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驴,一把抱住谷缜,笑逐颜开:“小谷,好几年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儿们,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话?”谷缜笑道,“娘儿们没有,却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满头是包,不得已来你宅上避避风头,顺道借几锭墨使。”老程笑容一敛,正色道:“避风头可以,这墨锭么,只卖不借。”
谷缜嘿嘿一笑,说道:“老程,三年不见,还是恁地抠门。”老程道:“跟你谷少爷打交道,若不抠门些,岂不没活路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门,早有仆童出来牵马引路。
入堂就坐,谷缜为双方引荐,说到老程时笑道:“这位程老哥大号公泽,自承祖业,制墨为生,先前我说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确然当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赞语。”
程公泽与谷缜说笑不禁,对陆、姚二人却甚是端方,闻言赶忙谦让两句。谷缜又道:“这世间我对头不少,朋友也有几个,却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泽闻言,眉间大有喜色。
这时间,下方奉上茶来,谷缜啜了小半口,一转眼,忽见程公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神色颇为紧张,不觉笑道:“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绝凛冽之气,莫不是黄山绝壁上采来的野茶?”
程公泽喜上眉梢,啧啧道:“鬼灵精,鬼灵精,就你品得出来,就你品得出来……”谷缜笑道:“你这老程,还有什么宝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脑儿献出来吧!”程公泽笑呵呵转回后堂,拿来几件玉玩字画,以及一个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缜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时,笑道:“这是‘碾玉楼’洪得意的新手艺吧?几年不见,这老洪毫无长进,改天我去骂他。”又拿起一轴画,展开一瞥,啧啧道:“韩干的牧马图,不是膺品,是真迹!没天理了。”他纵然嬉笑怒骂,品评起来,却是毫不含糊,程公泽听得拈须微笑,连连点头。忽见谷缜拿起檀木盒子,揭开时,却是一方墨锭。谷缜反复把玩,又用鼻嗅,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程公泽见了,神色间又紧张起来。
谷缜放回墨锭,忽道:“这墨锭制艺精绝,不消多说,却有一样,不如从前。”程公泽叹道:“真被你瞧出来了。”谷缜道:“这墨锭的香气为何差了许多?”
“说起来,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泽苦笑道,“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断了,南海异香来不了中土。徽墨的妙处,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异香不能入贡,只能用些本土的香药充数,香气自然差得远了。”
谷缜笑道:“不打紧,这点小事,我来设法。”程公泽大喜道:“全赖老弟了,不过口说无凭……”
谷缜瞪眼道:“去你的,得寸进尺,要我签军令状么?”程公泽挠头直笑,他专于制墨之艺,一谈到制墨,便有几分痴气。
谷缜又道:“就这几样?”程公泽笑道:“还有一样宝贝,却是程某最爱,你猜是什么?”谷缜目光一转,拍手笑道:“不消说,定是